●曲令敏

这个闭门避疫的春天，原想要错过花期了，不料在解禁之后，那花开得弥天漫地，香艳得不像话。

走在桃红柳绿的浅山低岭，走在各色花喧腾得认不全、数不清的广场、公园，不知为什么，我思念的却是简素的乡野之春。薄薄的杏花春雨，连带着蓝莹莹的婆婆纳、笑眼眯眯的紫花地丁，清丝丝渗透人的五脏六腑……

迷醉于踏春赏花的人不会知道，春风在麦地里打滚儿，麦苗扑啦啦打着脚脖儿，会给锄麦人带来怎样的欢愉。锄头划开松软的壤土，“嚓”一声切断草根儿，也切断了土壤里粗粗细细脉管一样的洞隙，真是捧在手里舍不得丢的壤土，那是土粪和秸秆喂出来的好土啊。

冰消雪融的日子，往水塘里扔一块坷垃，荡漾的波纹让树的影子弯曲变形，水光晃动着人的眼眉，将嫩芽始发的春天深深地投射在少年的心里。清水带着阳光照着毛茸茸的柳穗儿，那味道真香。

春芝麻苗的细梗，春玉米苗尖尖的耳朵，棉花苗柔嫩的身腰，还有红虾米一样的苋菜芽儿，头顶两片子叶的葵花，它们得风得雨，扑棱开，就是厚实得不透风的夏；开花结子，就是沉腾腾压塌地皮的秋。

那个生长着树木花草，被东南风不停地吹刮着的小村落，有许多细微的事物，被我存放在心里，又醇厚，又温良。

近门大嫂和穆桂英同姓，名叫振坤，却是个身高刚过1.5米的细白女子。春暖花开的日子，她在两棵枣树之间扯根绳，晒棉衣，晒被子。大枣树刚发芽，我站在稀稀朗朗的树阴里，看着她进进出出，被子厚大，人瘦小，活脱就是刚破土的绿豆芽子顶着壳儿。细长的脖子被太阳晒着，随时都会挺不住要耷拉下来的样子。

我们站在太阳地儿里说闲话。

大嫂的娘家是大财主，县城里开着医馆和中药铺子。16岁那年，土匪绑了她18岁的哥哥，讹诈钱财不成，就撕票，血淋淋地扔进正当院，爹爹气死，娘上吊寻了无常……

“血腥气混合着生白布的味道，我啥时候都不会忘。”

16岁的小女娃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埋葬了亲人，遣散了家丁，收拾细软，投奔在队伍里喂马的表哥。表哥牵线，一脸黄毛未褪的她，嫁给了年过半百的师长做小。从此，穆万芳变成穆振坤，跨马走天下。最终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后来，那个师长跑去台湾，没带她。再后来，经人说合，她改嫁给我的近门大哥。41岁那年，她为大哥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和和睦睦过日子。小女人爱干净，总是把屋里院里打扫得大风刮过一样，庄稼人的鞋袜，也洗涮得黑是黑白是白的明净。

那天，我们站在大枣树底下，晾开的棉被可劲儿吸着太阳味儿。喜鹊和黄鹂鸟在树上飞来飞去，清脆的叫声洒落在前后左右，大嫂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喜盈盈，那个春日真美。

大哥家宅子大，出门向南百十米到大坑边儿，从东到西六七十米，栽一溜儿橙刺篱笆与大路隔开，这么大的地场都是他家的。除了榆树、椿树、洋槐树，最招眼的是一棵三人搂不住的大杏树，和坑沿儿上的五六棵桃树。

晚唐罗隐有诗：“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当时年少，也没听说过唐诗，等到我能读唐诗的时候，那棵大杏树因为一场大洪水村人搬迁，不复存在。

当年，围着杏树，东边是一亩多大的菜园子，西边是半亩多大的一片荒园。黄蒿、艾蒿、狼尾巴蒿、益母草、臭花菜，东一片西一片，长到一米多深。伏在地皮上的是青苔，还有蒲公英、荠荠菜、婆婆纳什么的。园子里不会飞的是蚂蚁、蚯蚓，会飞的是蝴蝶、蜜蜂、花豆娘，那里曾经是孩子们多么美妙的乐园。

记忆中，一树杏花薄如烟，先粉后白，片片落下如雪。杏花飘落时，两三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儿，坐在树底下纳袜底儿，辑鞋口儿。大家说说笑笑，心思和话语都忽闪着翅膀……

乡野里的春天温柔细碎，亮眼又过心。且不说顶着霜雪长出来的荠菜碎叶如剪，毛苜蓿和茼蒿，带一身绒毛，拱得人手心儿软软地发痒，满心都是欢喜。毛妮菜和面条菜就不去说它了，野腊菜棵大叶肥，还有小刺儿，清辣的味道染在指尖上，难以言说的惬意。

豌豆的柔弱是终生的。细细的秧苗起身，胳肢窝儿里开花儿，打卷儿的须儿和花相映，风过处，抖动着一汪一汪的明媚。如果没有大麦撑着，它们你挤我扛伏身田垄，茎蔓上结着成对儿成串儿的豌豆荚，一眼没看见，就饱满得砸手了。

和豌豆秧相关，还有个典故：清代末年，村里出了一位曹姓贤人。他家中一贫如洗，就因为生得聪明，被邻村的大户人家选中，给少爷当伴读。荒寒的春日，念书念到中午，他就假装回家吃午饭。走到半路，拐进地里采豌豆秧的嫩尖儿吃。吃过之后，凑着地边的水沟，把嘴里的清气洗漱干净，下午接着读书。这伴读郎长大成人后，开馆授业，惠及乡里，至今还被人口口传颂。

春天是柔弱的，也是强韧的，可谁要是忘记了草芽子能拱透人类头盖骨这档子事儿，那是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