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伏牛山八百里，可是不小的。长大了才知道，伏牛山有点名气，但算不上中国名山。老家就在伏牛山里，我的肚里难免有点窝气。

老家的山虽不是名山，可山上有青草，可以放牛放羊。山上有树林，可以摘果子捡柴火。伐椽子，砍檩条，苦了大人，也算乐了小孩儿。

我是山里头长大的，对山有感情，那是自然的，但更多的是对山的抱怨与愤恨。山多了地少，山高了路陡，山穷了人也穷，人老几辈子也爬不出这穷山沟。

长高了上学了，课本里有李白的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小学生能有多少想象力，尽管老师讲得眉飞色舞，我依旧似懂非懂。不过也就在这时候，我知道了山外有山，那就是庐山，很远很远。

考上中学了，书本多了，书本厚了，老师教得也多了。有一年春上，语文老师给我们讲一首诗，白居易写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一回我知道了庐山那儿天气冷，桃花开得也晚。

学校因“文革”停课了，我得回家挣工分，不挣没饭吃。每天，和镢头锄头斧子镰打交道。顶劳力当民工修公路，拉车子抬石头，整天累得散架儿。庐山咋美，我做梦也梦不出来。诗人们作诗，我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衣服湿。

参军入伍了，分在步兵连，站岗放哨，跑步出操，刺刀手榴弹，满脑子冲锋陷阵，杀敌立功。兵者，养千日用一时，军训是本分，没啥说的。没想到还要轮换下农场，栽稻子点玉米种红薯，哪有心情想李白，更别说白居易。

山有常态，水无常形。岗位调动了，三角几何二进制，拉纸条划圆规，左排列右组合，逻辑计算淹没了形象思维。好在周围俊雅滚滚，懂诗词善文章，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受益于环境。

转业回到老家，有两个想不到，一是当记者，二是上庐山。市里组织到南方考察，我跟着去了。这一去开了眼，小时候窝的气， 一下子放出来了。不得不服，庐山集教育名山、文化名山、宗教名山、政治名山于一身，三叠泉、五老峰、仙人洞、龙首岩、含鄱口、芦林湖、花径天池、白鹿书院、东林佛寺——真是风光无限。

庐山是中华名山，连外国人都眼馋，上世纪初，有25个国家在这里兴建别墅群，一国一个风格。庐山被称为国民政府的“夏都”，达官要人为凉爽而来。这里可以觅见蒋介石的残迹，蒋也曾在山上激昂过，抗击日寇，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庐山可以说是共产党的“会都”，庐山会议，哪一回都震撼全国，决定着中国的走向，这里有毛泽东居住旧址可供瞻仰。

从古至今，到庐山的大名人，以千计；作诗词歌赋无数，留下来的名篇，也以数千计。小名人或普通人，前脚未走，后脚跟来，成千上万，不计其数。我不会写游记，向来也不写游记。况且，写庐山游记，黄嘴置喙，实为不知天高地厚也。

然而，面对庐山的秀美、庐山的诡秘，我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时我才有心思细细品味儿时学过的诗。李白钟情于山水，白居易爱花感时，而苏东坡就不一样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再看看毛泽东的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政治家气魄，革命家胆略，哲学家视野，前无古人，倾倒了几代人。

我就上过这一回庐山，于今整整30年了。我不想再上庐山，也不可能再上庐山。它给我的感慨太多，让我有点不堪重负。

我曾想过，老家的山为什么不长成庐山模样？但是又想，山都是自己长起来的，非人力所能为，不可能想要啥样就啥样。再说名山都是人评选出来的，也并非山之本愿。名山因秀美而名人争趋，名人荟萃而名山更加出名，然而名人也不过是名山的粉丝而已。

我曾经因为老家的山而窝过气，我也曾为庐山的乱云飞渡而感慨，如今心态着实平静了。名山是山，不名也是山。子不嫌母丑，感觉还是老家的山亲。有名的山少，不名的山多。不管有名无名，山都是看不透的。既是如此，没必要再问“伏牛奈何不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