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钊

2018年元旦，娘突发脑溢血，在重症监护室与病魔抗争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撇下一家老小撒手西去，那天距她七十岁生日还剩一月时间。

娘出殡的那日，天格外冷，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爹说，恁娘不想走啊！不过也值了，天地都给她送行哩！

娘是邻村的，家里五个孩子，娘排行老二，姥姥、姥爷去世早，大姨嫁得远，家里琐事都由娘来操心——舅舅和妗子生气啦，小姨结婚啦，谁有头疼脑热啦……都来喊娘拿主意。娘也不嫌烦，随喊随到，总是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人人心服口服。大姨老说娘：你才是咱家的老大。娘走时，姨和舅都痛不欲生：姐呀，你走了，以后谁给俺拿主意啊！

娘是个裁缝好手。嫁给爹时，啥彩礼娘也没选，单要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当时这物件在乡村是件稀罕物，但爷爷还是给置办下了。娘就凭着这台缝纫机，使一家上下十几口人的穿戴有了着落。逢年过节有新衣裳穿，在那个年代是眼气人的事儿。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大年三十站在缝纫机前，等娘为我做新衣裳的情景，心里还是满满的骄傲与幸福。

娘非常要强，年轻的时候，靠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割草、割麦、锄地、喂牛……样样农活她都干在别人前头。还和爹一起在生产队砖瓦窑上干活儿，因为这里的活儿比其他活儿挣分多，但也比别的活儿累得多。我依稀记得每逢夜里下雨，娘和爹都要摸黑去遮盖没来得及烧的泥砖泥瓦的情景。等把砖瓦盖好，东方已是鱼肚白了。就这样，靠着砖瓦手艺，娘和爹盖起了村里第一座混砖到顶大瓦房，让村里人眼馋了好些年。

娘还会给月子期的孩子扎马牙。不知啥时候，娘学会了这个本事，除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还时不时给别人家的孩子鼓捣鼓捣，别说，还真管用。谁家的孩子不吃奶了，就抱过来找娘：婶儿，俺家孩子又长马牙了，不吃奶，光闹。娘就乐呵呵地戴上老花镜，接过孩子：来，叫奶奶看看。颇似个退休的老医生。不过，娘知道这不是很科学，所以扎马牙从来不用针，她有分寸。娘说，现在的孩子金贵着呢，可不敢乱扎。她找了块白稀布，在盐水里沾沾，然后在小孩嘴里来回摩擦，按压一会儿：中了，你回去也照我的方法做，经常给孩子擦擦牙床就中了，就像大人刷牙一样。小媳妇们就像领了圣旨，满心欢喜地走了。

娘照顾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长大，又都成家立业，她却一天天老去，还常有病，一年四季药罐子不倒。即便是这样，她还挂念着她的孙子孙女，每逢周末，她的电话准时打来：带上孩子回来吧，中午包饺子。只要不是太忙，我就会带上妻子儿女回老家。娘一见到孙子孙女，仿佛浑身都精神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病也好了许多。儿子女儿对奶奶也格外亲。娘去世那天，女儿听到噩耗，当时在学校门口就大哭着要奶奶，但娘永远也听不到孙女叫奶奶了。直到现在，一提到奶奶，儿子女儿的眼睛立刻就红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掉。

昨天夜里，我和儿子在老家街口，迎面看见一位白发老太蹒跚而来，我忙对儿子说：“是恁奶奶！”随即脱口叫了声：“娘！”娘应声回头，看见了我们。她和往常一样精神，安慰似的对我说：“刚给恁爹蒸了锅馍，没事儿。”“娘，娘……”我连喊几声，竟把自己喊醒了。

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