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这年头，与20多岁的男孩都向往进入创业孵化器、吸引三轮天使投资不同，20多岁女孩向往的生活，依旧充满了形而上的文艺腔调：拥有一家花店，可以与植物朝夕相处；或者拥有一座民宿，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可以随时接待带着大狗来吸氧的朋友。

小肖是幸运的。她24岁那年，父亲将炒股赚来的私房钱悉数给了她这个独生女儿。父亲的意思是，看你上班那么不开心，脸上痘印都连成了片，不如顺了你的意，去过两年遂心日子。

小肖就用这钱租房开了一间花店。

不到一个月，她就明白开花店远非她想象中那么惬意。为了进到新鲜的花，她凌晨3点半就要起床去远郊的花卉批发市场。婚礼旺季，接到了装饰婚车的单子，4点半就要起床忙碌。她还格外关注昆明的天气。因为她知道，冬天突来的寒讯会让红玫瑰的边缘发乌，夏天持续的高温会让整把的多头菊迅速腐烂，以至于打开密封的纸箱就会嗅到一股臭臭的气味。卖花完全靠运气。

小肖开始羡慕那些卖鱼卖菜的婶子大妈们。接近中午的时候，蔬菜发蔫、鱼儿翻起白眼，她们就可以高声吆喝：“贱卖啦，贱卖啦！鲫鱼六块钱一条，苋菜两块钱一把。”小肖并不能为她即将凋谢的花这样吆喝。花是静雅的，花是远离烟火气的，就像十九世纪薄有田产的老小姐，它直至凋败也要维持必要的矜持。

一年之后，实在支撑不下去，小肖选择关掉花店，退租。而此时一个新的机会来了——小肖的大学室友要在老家开民宿，虽说房子是她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但改造老宅搞成网红民宿的样子，装修还需要三四百万。大学室友拉小肖入伙，拍给她看清晨老家的露台上夺窗而入的浓雾，视野中满山的翠竹与丝带般的梯田。山上随便捡捡，就是半篮子蕨菜和一筐子俏美的嫩笋。蚕豆是自己炒的，米糕是自己用木模子拓的，青团是自己蒸的，以蓝花茶碟盛装，放在粗布桌巾上，随便拍拍就是一幅画。

才从一个梦里走出来的小肖，马上跌进了另一个梦。她入了股，开车前往深山，既当合伙人，又当厨娘、清洁工和随叫随到的服务员。

但没过两个月，小肖和她的室友就感受到这份工作的苦累度比程序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全月无休是常态。遇上那种三更半夜发烧呕吐的客人，需要开车出去替他买药；客人包房开派对，烧烤唱歌到凌晨两三点，小肖她们基本上就别睡了。客人的呕吐物要快速清理，床上用品要即刻更换；客房里一地的狼藉要立刻收拾，整盆的炭火要端出去掩埋，嵌在地板缝里的烧烤签子要逐一抠出，地上滴落的油渍，要跪下去擦洗……日以继夜的劳作让三个姑娘的颈椎和腰椎都出了问题，转头扭腰都会咔咔作响。小肖是杭州姑娘，从前哪里知道换洗12套床单被套，又同时做26个人的晚饭的劳作量？

她们坚持了一年半，从前办了三年健身卡都没瘦下来的小肖，瘦了14斤。此时小肖室友的男友提出回城结婚，而姑娘们的心力也到了强弩之末。小肖遂与两位女伴商定，将民宿盘给一个有风投介入的网红民宿品牌去运作，她们放下这一身重负，带着简单的行李出山。

小肖至今记得，出山那天，三个女孩中途停车小憩。彼时彼刻，车窗外，皎月升空，虫鸣一片，溪水的鸣唱如此响亮。

一朵孤云正带着淡淡的伤愁，掠过月亮。一切与来时的那晚一模一样，又似乎完全不一样了。小肖忽然没来由地泪水盈眶。

向往的生活，岂会如你设想中的那样？小肖仔细想了想，有力量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搭起独木桥，临万丈深渊而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以她如今的韧性与定力，还远远不够啊。出来折腾一圈的收获无非是：小肖回到杭州，对打卡上班这件事，不再打心眼里推拒和厌烦了。相反，对备齐了茶水间、会客室和员工食堂的公司，她充满了感激与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