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那天中午，我躺在床上刚眯上眼，就被钻进鼻子里的花香弄醒。翻个身，还是它，再翻过来，还是它。索性伸长鼻子使劲儿闻，反倒不太浓烈了。可似睡未睡之际，又被它弄醒！

搜肠刮肚，怎么也记不起这是什么花香。浓郁又平和，明明不带锋芒，却香得让人睡不着。沙沙的，面面的，繁复而多层次，就像是技艺高超的调香师调制出来的。

窗外一树桐花，已经开谢了，它淡淡的香味我熟悉。榆、杨、椿、柳的气息，就像我从小到大的呼吸，被风调和在一起，也没有这个香味浓。正迷惑，有亲戚打电话找我，我让她不要来家，我正想下楼去广场上看看，到底是什么花这么香。

好大的阵仗啊！一行数十棵楸树，满树楸花裹成疙瘩，开的开、落的落、含苞的含苞，黄蕊紫心粉瓣，在高高的树冠上堆积成云、成山、成十丈霓虹，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行楸树是我看着长大的，年年都开花，为什么偏是这会儿香得让人惊诧莫名呢？

雨后云薄，清风成片，空气湿而不潮，正好笼住了花香，由淡变浓，可遇而不可求。

我想让远在外地的孩子分享这会儿的郁丽芬芳，就坐进落英缤纷的草坪，让女伴儿拍照。没料到我抱膝摆拍时，身前身后摆荡而起的却是故乡的平野和丘陵，是永也不会老、不会死的父老乡亲……

父亲说楸花凉拌、蒸蒸比槐花还好吃。我怎么不记得呢？

慢慢回想，在见青剜青的荒年，槐叶槐花、榆叶榆钱、椿头菜、葛花都吃过之后，豌豆荚就饱了，大麦能磨捻转儿了，这时楸树花开，想必就不能成为重要角色了吧？

那天，我问90岁的老父亲：“爹呀，咱在老家都种过啥花儿？”

父亲想了想，非常坚定地说：“除了指甲花儿，别哩啥花儿也没种过。”

我有点沮丧。可仔仔细细想了又想，除了染指甲的凤仙花，确实没种过只能看没使处的花儿。别说是月季、牡丹、芍药、玫瑰之类，就连好种好活的麻杆花（天竺葵）也没种过。

再一想，不对呀！又香又大又好看的莲花是种过的，只不过那不叫种花，那叫压莲菜。压莲菜的时候我站在坑岸边，一莲一莲递给水坑里的人，心里想的是“七月韭，八月藕”。七月韭，是吃韭花；八月藕，是肥头头的莲菜可以摸出来吃了。莲花虽好，只能看，不能吃，这是真的。

我还和父亲一起种过石榴、苹果、桃、梨、杏，多了去了，但在我心里那也不是花，是树。

油菜花当花看，也是近些年的事儿。我心中的豌豆、蚕豆、南瓜、丝瓜、黄瓜、葫芦，开花大而美，还有好看的茄子花、金色的姜花、紫成烟霞的萝卜花，都是可以用来观赏的，可在人们心里它们只是好吃的蔬菜。至于那些不结果的雄花，无不被当成慌花儿嫌弃。人们关心的，是可以代替粮食充饥的瓜果。

棉花花儿，简直就是鲜艳的格桑，粉色、黄色、紫色都有，色彩温润又别致，开起来遍地都是，却从来都不被当成花儿。棉花这两字，与衣服被褥密切相关，它不是花儿，是雪白成四瓣、五瓣的棉茹儿。也只有墙头上的仙人掌，虽不能当饭吃，开起花来清艳艳的，有红有黄，反倒被人金贵成了花儿。

如今，油菜花因为花多势众，名正言顺地被游人成百上千公里地跑去观赏，用相机和手机拍了满世界去晒，至于能榨油的菜籽儿，反倒成了副产品。

进城多年后，我也曾带着孩子们专程去野外看过我的那些花儿。

记忆深刻的，是那年那日，和5岁的小儿子一起去郏县紫云山看山寨废墟，途中邂逅了两处好花——几树杏花和七八亩油菜花。

杏花正盛，欲落未落，竟然开得如锦似霞密不透风，无蜂也嗡嗡，无蝶也翩翩，在响晴的蓝天下，在轻舞飞扬的风中，欲消欲融，如同上天酿造的雪花酪！孩子不住声地说：妈妈，我想喝一口……

看完山寨遗址，下山去赶小火车，半路上不提防遇见了一片油菜花。

斜晖里，那些花儿黄灿灿地晃动着，香得能把人绊一大跟头。它们不是花，是一团浓浓的云雾。平展展地铺开来，不停地翕动着，眼看就要张口和人说话儿似的。蜂飞蝶舞，散落的花粉在地垄里积成如吹如粘的细苔。孩子看呆了，高低不往前走，我拿出相机拍了又拍，哄他说：油菜花儿全都被我收进相机里了，咱回家再看……

近年，随着各种山庄、田庄、森林氧吧等生态旅游业的兴起，桃花节，槐花节，杏花节，蒲公英节，灿然的花事把一个又一个春天渲染得光色淋漓。各色花儿还会被摆上各种不同的宴席，那是尝鲜，再不是为了填饱肚子。

美，不只是回来做自己，更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尊严里。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