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棉

父亲弓着身子，双手紧紧抓住铁护栏，吃力地站起来，尽可能地伸直双腿，望向窗外……每天下班，我就急匆匆地飞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向阳台，看到的总是父亲望向窗外的这一幕。每每看到父亲佝偻的背影，满头的白发，伸不直的双腿，我就簌簌泪下……

一天，我削了一个面苹果，切成小块儿，给父亲送到阳台。父亲又在望窗外了。

“大，你在看什么？”

“这个妇女真能干，跟她男人一替一歇儿地夹砖，一手五块儿，半天就不停事儿……”

还真是。窗外破旧的厂房被拆了，一对夫妻正在砍砖、搬砖。父亲满眼发亮，情绪激动地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随即收起激动情绪，又看向窗外。我不解，于是随着父亲的目光，也望向窗外：砖块已经码好，满满一小拖斗儿，女的驾驶着拖拉机，男的坐在驾驶座旁边，小拖儿突突突的，冒着白烟，缓缓离开。再看看父亲，他一直望向小拖离去的方向……

我没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什么特别，也猜不出父亲久久不移的目光里有什么深意，就只管做自己的事去。做完饭，我到阳台推父亲去吃饭，却发现父亲还在望着窗外。不过这次他是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我也望向天空，没有什么发现，除了蓝天就是白云，连一只鸟儿都没有；也只能看到那么一小片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大，你在看什么？”

“楼真高啊！得三十多层吧？”

原来父亲仰头看的不是天空，而是在数窗外那幢高楼的层数。

“你数得对，是三十二层。”

父亲听到我夸他数对了，高兴得像个孩子，浑浊的老眼里，放射着亮光。看着父亲堆满皱纹而又干枯黧黑的笑脸，我的心酸酸的。父亲今年八十四了，老眼昏花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而今天却能数得清对面高楼的层数，他得数多少次，得数多长时间呀！这一刻，我明白了，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是看着窗外了……父亲哪里是在数楼层，他是在数岁月，是在数寂寥的时光；他也不是在夸年轻夫妻能干，他是在寻找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在追忆自己逝去的青春……老人此刻的内心，做儿女的哪能读懂，也不会读懂……

我推着笑意未退的父亲去客厅吃饭。父亲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年轻的时候，说到激动处，眼睛里亮莹莹的，满是幸福的回忆。看着父亲端饭碗都发颤的手，说起自己的过去却声如洪钟，我心里越发地酸楚……父亲的手曾经是那么坚实有力；而如今，连一碗饭都端不稳，颤颤巍巍地，常常是饭碗没有送到嘴边，粥却洒满了餐桌，流满了两襟。他颤抖的手，曾经托起的是家，是幸福，是希望；而现在，端起来的是风霜，是孤独，是沧桑……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冷风嗖嗖，刮得阳台的玻璃窗啪啪作响。我把父亲安置好，让他睡觉，自己去洗衣服，他躺在床上却没有睡。

“大，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你把窗帘给我拉开。”

我拉开窗帘，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窄窄的夜空，看了很久很久。而我，只顾洗着衣服……

“你二姐说三两天就来接我，这都一个多月了吧，咋还没来？”

“没有哇，你才来俺家十来天。你住着急了？”

“没有。”

“那为什么急着让我二姐接你？”

“你家没有地，也没有面……”

父亲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看着父亲那花白的胡须，那深陷的眼窝，分明看到了父亲眼睛里那亮闪闪的泪花……

“大，你担心我养不起你？你看看这楼上的住户，那么多家，也都没有地，没有面，我们上班挣钱再买面，跟你种地有面吃是一样的道理。别担心了，只管在俺家住，不仅让你有面吃，还有肉吃……”我开玩笑似的说着。父亲这时也笑了，笑得很天真，就像一个孩童……

父亲的鼾声已起，窗外的风已停，我独自伫立窗台，望着深邃的夜空，泪流不止……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父亲掉泪，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他都如老黄牛一样不知疲倦，任劳任怨……可今天，他却流泪了，不是因为生活的苦难，而是担心女儿家里没有地，没有面，害怕成为女儿的负担。来闺女家住些日子，却还在担心女儿的生活！而我又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呢？仅仅是一日三餐罢了，仅仅是女儿最基本的孝道而已！不，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没有尽到：我不懂老人心里最需要什么；我抽不出时间好好陪陪他；我不懂他内心的孤独，不愿意听他的唠叨；甚至会嫌弃他吃饭漏嘴，睡觉尿床……比起父亲对孩子的付出，我做的仅仅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微不足道……

深邃的夜空中亮着几颗星星，宛如父亲那渴望有儿孙绕膝的期盼眼神；看着看着，我仿佛从那柔和的星光中读懂了他老人家的心愿，悟出了他喜欢望向窗外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