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德平

那个叫宝蛋的孩子有“妈妈”。废话，一个人谁没有妈妈？可那个叫宝蛋的孩子就没有妈妈，这不是废话，而且这话说起来还很长。

宝蛋被断奶后，他的妈妈就出外打工了。起初，逢年过节还回来过一两趟，到了孩子知道这就是他的妈妈后，那位妈妈就人间蒸发了，音讯全无。每到春节，看到别的孩子被妈妈宠着，宝蛋就向爷爷奶奶哭要妈妈。爷爷奶奶也毫无办法，只有说谎：“你要好好认字，做个乖孩子，你的妈妈就会回来……”而宝蛋的爸爸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体弱多病的父母，一年到头也挣不下几个钱。好在宝蛋的爷爷有退休金，乡下老家还有奶奶的两亩土地，温饱还不是问题。

到宝蛋上了小学，有了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成绩单，以为妈妈准回来。他的语文98分、数学100分，还是三好学生。小小孩童信心百倍，从腊月二十三起，他白天做寒假作业，到了傍晚就候在大院门口，等妈妈回来。因为前两次妈妈都是在夜间到家的。就这样，宝蛋一直渴望妈妈在街口出现。到了年三十晚上，他从傍晚等到央视春晚的钟声响起，还是没有等到妈妈。而我，也已经陪伴他两个多小时了，他的爷爷奶奶和爸爸，一直躲在院子的角落里，满怀歉意地注视着我，更心疼他们的宝蛋。

街上的积雪还没化掉，寒风着了魔似的直穿心窝，把人冻得瑟瑟发抖，宝蛋不停地踏步取暖，并不关心别家孩子们的烟花和爆竹。频频吸溜红红的鼻头，以免鼻涕流出。虎生生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唯恐一眨眼，便错过妈妈的身影。子夜后的天气，更加寒冷，路灯下，冰霜裹的柳条被风摆弄得咔咔作响，天空越来越阴沉。我解开大衣纽扣，把宝蛋揽在身边，相互取暖。一辆又一辆客车过去了，丝毫没停下来的意思，宝蛋开始焦躁起来，在我的大衣里不停地扭动身躯，恶狠狠地咒骂街上的流浪猫狗，甚至连树上麻雀号寒的呢哝都不放过。直到我发出“不许说脏话”的指令之后，他才勉强安静下来。这孩子，他可以不听爷爷奶奶的话，甚至连爸爸的话也敢顶撞，但他比较听任我的指挥，因为我是他的学习辅导老师，小孩子嘛，一般都很敬畏老师。因为他奶奶不识字，爷爷的耳朵越来越背，索性连学校的家长会我也一并担承。今天，是宝蛋的亲家长央求我这个代家长，把宝蛋哄回家。我满口答应，觉得这不是难办的事情。可当我看到这孩子的时候，心就软了，不是不能，而是不忍。路灯下，宝蛋那渴望、焦急的眼神，令人心酸。世上万事万物，有哪一桩哪一件能够替代母爱呢？我也只有陪他一起等下去，别无良策。

突然，宝蛋挣脱我的呵护，离弦箭似的飞了出去，朝一位身背包裹、右手把着拉杆箱、左手提着旅行包的女人狂奔，“妈妈——妈妈”连声呼喊。我连忙跟过去，还没走近他们，一声绝望的、带着奶气的哭号打破了整整一条街的宁静。那位“妈妈”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麻利地拉开提包，掏出一包儿童食品和一个绒毛玩具，塞在仰脸大哭的宝蛋腋下，柔声柔气地安慰道：“乖，漯河车站还有很多客车，你妈妈会回来的。”说完，那位妈妈一路小跑向前赶路。宝蛋仍然在号啕，渴望的破灭，压抑的怨恨，错认妈妈的羞愧，交织挤压出一种痛彻心扉的愤怒，他需要发泄！我默默地把他揽在怀里，心中隐隐作痛：“孩子，哭吧，哭吧……”

我和宝蛋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的爷爷奶奶和爸爸依然站在院子里。他在等，我在翻腾那各式各样的母爱。那无所不能包容的圣爱，无私无畏无偿无微不至……《悲惨世界》里的芳汀，为了女儿，可以出卖美丽的金发、牙齿，受尽凌辱；苏联电影《寡妇》中那个老寡妇在儿子毙命后，如同一棵高大的橡树轰然倒下；还有港片《法官》里那些揪心的镜头，一组组地浮现在眼前：台上是正襟危坐的大法官，台下是面容憔悴的娼妇，法官身着法袍，头戴银色发套，气度不凡，冷峻的脸上写满对那娼妇的鄙夷，娼妇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她痴痴地凝视着法官，眼神充满了慈祥和欣慰，她知道他是她的儿子，他却不知道她是他的母亲，就是这位母亲，拿着血泪换取的钱财，用一个很体面的地址，定期绰绰有余地寄给儿子的寄宿学校，成就了儿子的今天，母亲心里装着儿子，也就盛下了整个春天，她倔强地活着。影片的尾声是：至死她也没认儿子，其中缘由，谁都明明白白……可宝蛋的妈妈怎么就是别类呢？她不寄钱回家，她不给儿子买衣服，甚至连个照面也不打。

宝蛋扬言“等到天亮”，我的体力已经不支。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很民间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名叫宝蛋的孩子，他的妈妈嫌弃家穷，狠心抛弃儿子，寻求幸福去了。但那孩子很争气，一直苦读诗书。后来，果然中了状元，做了官，为老百姓办了许多好事。他的妈妈听说之后，就厚着脸皮回来恳求宝蛋收留她……”讲到这儿，我把故事的结尾推给了眼前这个宝蛋，“那状元若是你，你会怎么办？”宝蛋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给她好吃的好喝的，但是，我不叫她妈妈，永远！”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奶奶，我们回家。”

从此，我有意无意之间，加重了对他的爱护：为自己孙女买东西时有他一份，遇到好吃的都给他带回一点。陪他学习，陪他玩耍，甚至在适当的时候，带他去文联参加读书会和诗社的采风活动。于是，宝蛋的作文突飞猛进，常常刊登在他们的校报上，其中一篇还上了市级刊物。为此，作协的主席还给宝蛋颁发了证书和奖品，诗社社长破例吸收他加入诗社。于是，他背诵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屈原的《橘颂》等100多首诗词。于是，他的行文能力越发清新灵动，妙趣横生。比如：“小草从妈妈怀抱里伸出头来，新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它很快乐，它什么也不害怕，它有妈妈……小草妈妈的妈妈，更是不怕，它的妈妈是大地。”

后来，在批改他作文的时候，我奇怪地发现：那个我认为敏感的问题，宝蛋特别热衷，凡是记写人物的作文，他都在写妈妈。不过这“妈妈”，不像是宝蛋的亲妈妈。我在夸奖他用词准确和层次分段的干净利落之后，告诉他：作文是写自己的心声，要实事求是，不能瞎编。我以为他一定会改正。但是，作文里的“妈妈”越写越血肉丰满，“妈妈”学识渊博，“妈妈”慈爱阳光，“妈妈”乐于助人……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真实可信。而对于我，却感到十分费解。宝蛋他要干什么？我想纠正，可也不忍心戳到他的伤心处，难道要明说你没有妈妈或者你的妈妈不要你了吗，唉……

在一次诗社采风活动中，一个细小的插曲让我豁然开朗：我跟在宝蛋的后面，宝蛋和网名木瓜花的青年女诗人拉着手，诗社的温冰正在为他们拍照，不知是谁的朋友，随便打了声招呼：你们带孩子踏春呀！青年男女诗者只是稍稍愣怔一下，目光几乎同时落在宝蛋身上：“啊哈，是呀，瞧！你们的孩子多可爱。”

他们为了这小小孩童，担下了那尴尬的鸳鸯谱。再看宝蛋，他眼含泪花，轻轻地伸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木瓜花……我是个泪窝浅的人，难受会流泪，感动也会流泪。心里暗道：“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宝蛋的细心呵护……”那天宝蛋特别兴奋，他一会儿搀扶老人家过沟，一会儿拉扯比他还小的孩子。小家伙，他尝到爱的美好，被爱鼓舞，也学做施爱的人。春风十里桃花荡，我第一次听到宝蛋的歌声：“妈妈啊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尽管那歌声很不着调，但我觉得十分悦耳。

宝蛋他有妈妈，这位“妈妈”汇集了我们作协、诗社所有帮助过、爱护过宝蛋的女作家、女诗人的神韵，岂能用一个优秀囊括？如今的宝蛋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他熟练地掌握了汉语拼音，学会了英语音标，遇到难题，他能麻利地查字典，也能用微信发给他的任何一位“妈妈”，以求答案。一个孩子心里装着妈妈，他就拥有整个宇宙。爱，有多伟大；施爱于别人，有多崇高；那被宝蛋渴望的母爱，如阳光雨露，伴随小小少年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