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中乾
山沟沟里的冬天格外漫长,就像那沿着溪流七拐八弯的山路,连里数也论说不清。伴着山里人度过漫长冬天的,就是那连明扯夜、长燃不熄的疙瘩火。
“红薯糊糊疙瘩火,除了县长就数我。”说这话时,端着粗瓷大碗“嗞溜嗞溜”喝着红薯玉米糁糊糊的老人,脸上总是洋溢着十分的满足。
烤疙瘩火,实在是一种享受。
茅屋外滴水成冰,崖头枯树上呼啸着尖厉的风声,而茅屋里却热气腾腾。烤的就是那叉叉巴巴、四六不成材的老洋槐树,或许是老榆树疙瘩的疙瘩火。
秋日里,伐倒了树木,剩下的树桩连根刨出来,经过了三两个冬春的风吹日晒,干得没了一丝水分,又不好用斧头劈开送到灶膛里,只好扔到了屋前灶房外。这样,日积月累便有了小山样的一大堆。天冷的时候无事可做,三五个人就掂着旱烟袋,把那干树疙瘩根朝下、面朝上,放到向阳的墙根下来晒暖儿。丝丝青烟中,或看日头从南山头滚向西山坡,或说说桃园三结义或是瓦岗英雄的故事,不亦乐乎。而到了天寒地冻的深冬,正好把这些干树疙瘩拿来烤火取暖。
老人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烟布袋,从里面取出火镰,又掏出一枚打火石,再卷一卷黄纸媒,噌噌噌三两下,无数绚丽的火星飞落到黄黄的纸媒上,跑风漏气的嘴呼呼地吹两口,火媒上便慢慢地长出了火焰。
摆上几根玉米芯,把火媒伸进去,干透的玉米芯燃起来了,随之也就燃着了架在上面的老树疙瘩。不一会儿,就有了暖意。随之,整个屋子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暖烘烘的。
老人一边将两块儿树疙瘩磕碰着,使死灰落地,火烧得更旺,一边说着“烤啥也不胜烤这疙瘩火!这火啊,上身舒坦”!随手用两根棍夹起一块鲜红的火炭,放到烟锅子上把旱烟点燃,“嗞溜嗞溜”吸一阵,转身就是一通咳嗽,憋得脸红脖子粗。
夜里,不知啥时候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天明起来,屋檐下挂起了长长的冰帘子。路上、地头、墙头、树上,沟沟坎坎,到处都成了透明的冰凌世界,北风一刮,四野一片“咔嚓”“哗啦”声,好一个冰雕玉砌的美妙世界!
孩子们你呼我唤,都兴致勃勃地飞跑了出来。在溜光的街面上跑一阵儿,滑倒了,屁股摔得生疼也顾不上叫唤一声,咧着嘴爬起来再跑。小脸冻成了红苹果、小手冻成了红萝卜之后,才哭着、笑着、闹着跑回到暖暖的屋子里。在疙瘩火边嬉闹一会儿,有的就拿来红薯,埋到疙瘩火下面的死灰里,几袋烟工夫,透着丝丝甜意的烤红薯味就飘荡在整个屋子中了。接着便是掏红薯烧了手在屁股上的扑打声,拍打红薯声,往嘴里送得太快烫了舌头的 “嘘嘘”声……
有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咚咚鼓”“咚咚鼓”的货郎担儿的鼓声,孩子们都兴奋起来,立刻鸟一般四散开来。有的从墙缝里抠出娘从木梳上取下来的团成了团的头发,有的从墙洞里掏出来几块废铜烂铁,有的从床底下翻出来几只破鞋底子,跑到货郎担儿那充满诱惑的琳琅满目的货摊前,换到一只小叫曲儿(哨子),或是一只吹起来“砰砰啪啪”清脆悦耳的琉璃不对儿,或是三五粒花花绿绿的甜糖豆儿。然后,又跑回到疙瘩火前,几分愉悦、几分甜蜜、几分骄傲、几分夸张地吹起来、吃起来。那个美啊,过大年一般!
疙瘩火旁,老人有时会从书架上拿过来一本纸页发黄的戏文,摸出厚厚的老花镜,脚蹬着老树疙瘩,坐在柳木罗圈椅子里,身子往后仰着,仰着,也不知是念书还是背书,扯着嗓子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地念唱。有时是“年年有个三月三,王母娘娘下尘凡”,有时是“日头出来照东墙,夸一夸孝顺孩子王林郎”,有时是“八月十五月正圆,表一表,表一表王宝钏寒窑泪涟涟”。总是把孩子们唱得迷迷糊糊的,而老人自己却是悲悲切切、老泪横流!
漫长的山里冬天过去了。待到山绿河响的时候,孩子们一个个背起了花书包,跟着先生去念书、识字。再后来,又一个个走出大山,来到了五彩缤纷的外面的世界。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城里更没有漫长的冬天。烤疙瘩火和吃烧红薯、吹琉璃不对儿的童年岁月,永远留在了遥远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