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增

脑瘫女诗人余秀华出名以后，各家媒体推出了许多关于她的报道，这其中以《瞭望东方周刊》登载的《余秀华：在云端作诗，在泥里生活》一文最让我感怀于心，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在云泥之间低回，不论是身体残疾的还是健全的，一律概莫能外。

“云泥之间”是个隐喻，若要说清楚，恐怕需要写一篇冗长而又枯燥的哲学论文，不过网络上常见的一句话“丰满的梦想与骨感的现实”，倒在某种意义上与之有相通之处，所以在后面的行文中就借助这句话来作阐发。

所有人的梦想都是美好的，充满无限幸福，而所有人的现实又都是无奈的，有着各样羁绊；这样的一对矛盾存在于每个人的体验中，与其社会地位、家庭背景、财富多寡无太大关联，所以任何外在的评判都有隔靴搔痒之嫌。

还是举例来说吧。唐代天才诗人李贺写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一生无缘仕进，郁郁寡欢，跻身士大夫之列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于是才发出了这样的浩叹。而明代大将戚继光则写道：“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自小效命疆场，南征北战，戎行之事早已是司空见惯，故而有了这样的述说。同样是唐代人的曹松也写下了自己的看法：“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估计无论是李贺还是戚继光，他哪一个都说服不了，因为他们三人的立论基础压根儿就不在一个平面上。

对梦想的认知因个人所处的现实环境而迥异，张三的“云端”说不定就是李四的“泥里”，这个毋庸多说。就是同一类人甚至是同一个人，其梦想也是会发生变化的，特别是在实现以后。我们常说的“人总是向往未得到的，而轻慢了所拥有的”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这里说一说清代“宋诗派”代表人物何绍基。跟传统士大夫一样，何氏也把科考作为晋身的不二之途，为此他前后考了八次。在第九次考完之后，有人搞了一份“水货”《提名录》，何氏见上面没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乎“殊不闷闷”，由此可看出其热衷功名的内心世界。好在此事闹了乌龙，何氏最终以第一名的好成绩成了湖南的乡试解元，并且累官至正三品的四川学政，也算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但翻检其晚年的诗作，又有“公家文字多如米，输却江湖浩荡身”的句子赫然在卷，这大约也可反映其不断转变的心路历程吧。至于怎样才能摆脱这样的困扰，我们可以从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说给亚历山大大帝的那句“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中得到一些启发。

追逐梦想的动力是充盈的、自主的，但其历程无疑是艰辛的、痛苦的，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而这中间还有努力过但实现不了的风险，更有虽攀上了顶峰却看到了污秽的尴尬。究竟什么样的状态才是自己想要的，很多时候脑子里并没有想得十分清楚，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谓的“执念”。义无反顾向前进，让生命燃烧起来，这应该是值得肯定的；而洞悉了事情的本质，能够勘得破，却是更高一个层次了。

《庄子·秋水》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说是庄子在濮河边钓鱼，楚王派两个使者请他去做宰辅。庄子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时已三千岁了，国王用锦缎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堂上。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使者说：“那当然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庄子说：“请回吧！我要在烂泥里摇尾巴。”这就是成语“曳尾涂中”的来历。云泥之间该如何选择，其实庄子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如果说这还有些抽象，那么不妨听一听赵传的歌：“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话说得有些沉重了，其实梦想和现实并非截然对立，能在云泥之间自由翱翔的也不在少数，明代心学宗师王阳明就是一位杰出代表。阳明先生倡导“知行合一”，他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以此作为我们的人生指南，就可以脚踩泥土仰观白云舒卷，立身云端俯察大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