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在乡间行走，我一直对散落在民间的古老技艺心存敬畏，始终怀着信徒般的虔诚，一次次聆听草根匠人讲述那些尘封在岁月深处的故事。高手在民间。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或是孤陋寡闻的山村野夫，或是目不识丁的寻常村妇，或是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他们吃着粗食淡饭，穿着粗布衣衫，虽名不见经传，却极富智慧。譬如，那些熟练掌握勒脸技艺的乡村老妪。

勒脸，又叫开脸、薅脸、绞面，是一种流传于民间、用棉线拔除脸上汗毛的古老美容方法，反映了普通百姓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见证了民间婚俗的多姿多彩。如今随着现代美容业的蓬勃发展，种类繁多的美容品、遍地开花的美容院走进了人们的生活，勒脸这门传统技艺风光难再，不少精于此道的老人也相继作古。

乡谚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在平顶山，勒脸是古老乡村婚俗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更是姑娘变成媳妇的显著标志。老家一带的乡下，女子出嫁的前一天格外忙活，除了收头外，还必须勒脸，类似于如今姑娘出嫁之前化新娘妆，虽时代不同，但本质上异曲同工，都寄托着准新娘对美的追求，对新生活的憧憬。按照老家的习俗，未出嫁的姑娘是不能随意勒脸薅汗毛的，要把稚嫩的茸毛一直留在脸上，以示自己是黄花闺女。直到出嫁的前一天，准新娘才请村中那些儿女双全且德高望重的老妇人，用棉线勒脸开面，把“毛脸”变成“光脸”。勒脸后，要给勒脸人封子（方言，即红包），以示酬谢。

在昔日的乡间，大路上迎面走来一位女子，无需上前询问，仅从其外貌便可知晓嫁人与否。一是看头。从少女到少妇，是人生一大转折，跨进了夫家的门，便意味着少女时代终结，从此为人妻为人母，发式自然要变，俗称上头、收头或者盘头，也就是将长发辫盘为椭圆形的疙鬏。二是看脸。旧时，除了看头，姑娘和媳妇的区别还能从脸上看出来：未出嫁的姑娘是“毛脸”，结了婚的是“光脸”。

在过去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偏僻落后的乡村连理发店也没有，只有挑着挑子走村串巷的剃头师傅。在我的印象中，剃头师傅主要是为大老爷们儿服务的。素面朝天的乡间女子缺衣少穿，连个头花都舍不得买，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不爱美，更不意味着村姑灰头土脸就可以结婚。结婚是终身大事，勒脸这一仪式往往被乡间女子极为看重。不过，勒脸这门技艺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的，必须心灵手巧，眼疾手快，且大多都是经验丰富手法娴熟的老妇人。一般会请关系亲密且儿女双全的婶子大娘，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全福之人来操作。

勒脸的仪式通常都是在出嫁前一天举行，地点就在姑娘家中。勒脸的工具很简单，无非就是几根粗细不一的棉线，一撮筛过的草木灰，一条毛巾，一高一矮两个墩儿之类的寻常物件。勒脸前要先扑点草木灰， 一是草木灰对皮肤有一些轻微的腐蚀，不至于汗毛被线勒掉时过于疼痛；二是草木灰可以使面部皮肤变得光滑，易于把汗毛拽净；三是勒脸过后草木灰可以随即把毛孔堵塞，防止感染。

开始勒脸了，老妇人坐在高墩儿上，女子选择吉利方位坐在低墩儿上，两人相向而坐。老妇人用牙齿咬住棉线的一头，一只手拽住另一个线头，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撑开线绕的“8”字形环圈，拇指和食指一张一合，嘴与拽线头的手一拉一松，使线扭劲转动，来回穿梭，夹住并拽掉脸上的汗毛。在勒脸之时，老妇人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的唱的都是祝福准新娘的吉利话。譬如，旧时乡间流传着一首脍炙人口的《开脸歌》：“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我们今日恭喜你，恭喜贺喜你做新娘。”勒脸后，女子的脸部会发热或者发红，不能立即洗脸，必须等到脸不热不红之时才能沾水，否则脸部容易过敏长红点。

我小时候，曾经多次目睹奶奶为人勒脸的情景。奶奶是村中勒脸的高手，心细手巧待人亲，慈眉善目手艺高。奶奶说，勒脸可是个手艺活儿，学会不难，想勒好却不容易。手法不对，疼得要命。奶奶此言不虚，由于汗毛连根拔起，勒脸时疼痛是难免的，故而有乡谚这样形容勒脸的场面：“四脚相叉，四目相向；有人咬牙，有人忍痛。”时隔三十多年，奶奶早已作古，但她老人家像耍杂技又如变戏法的勒脸手法至今仍让我钦佩不已。

按照老家的习俗，姑娘出嫁头一天勒脸之后就不能再出门见人，她的娇美面容是要等到洞房花烛夜留给夫君看的。在迎娶和婚礼过程中，新娘虽然要参加一些繁琐的仪式，但脸自始至终都被红盖头遮着。只有宾朋散去，入了洞房，走进二人世界，夫君才把新娘子的红盖头揭去，在红烛映照之下，怀着期待已久的喜悦，一睹新娘娇羞动人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