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城市的秋天不在菜市场，反季节种植和朝发夕至的交通混淆了时令。城市的秋天在公园、广场和行道树上，匆忙的现代人很少能呼吸到它。节假日出游，孩子们会为秋天的色彩和气味儿欢呼，大人却鲜有风中叶、溪中石一样的欢快。“氧吧”这个词是实用的，注释了一种稀缺，却剔除了原有的美和惊艳。即便在乡野，一望无际的玉米也缺少了秋天独有的斑斓。很多人都不知道，五谷俱全的时代，秋天的味道如同碎金烂银，有着砸人的重量。

立秋三天遍地红，高粱熟了。不是电视剧里随风俯仰、披散着穗子那种，它们成大块挺立在平原上，高粱穗筷笼子一样直竖竖连成片，如同士兵方阵，刚毅的面孔被浓烈的阳光烤成紫红色。脱尽了清苦，随风荡起的气味嗡嗡响着扑人鼻息，略带点儿子壳撩人的小毛刺，被风拖动，是田野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水稻的味道最宜人，从稻叶儿到稻穗儿，清冽又柔和，渗人心脾。只有割稻子时才能领受到它小女人一样的小性子——挠人没商量。稻子比麦子还任性，麦子的味道平和温顺，熟透的稻子一改倩影照水的清秀媚人，最是那叶子被风吹到半干，香味儿也带了丝丝响的锋芒。人被刺挠得心烦，干脆扔掉镰刀四仰八叉躺在割倒的稻子堆上，瞬时被小妖精一样的稻香味浸透……

谷子成熟时的香味儿很特别，细腻得泛油儿，呈颗粒状，沙沙响。和水稻一样，谷子的茎秆儿有一种带芒的干香。谷子须根抓地，像高粱根的小号儿，俗称谷疙瘩。那层带油儿的香味儿是谷穗发出来的，茎秆儿混着长老的野草，发出的是浓郁的草香。谷分五色，味道也杂，被风摇动时，简直能把人飘起来。

绿豆的香味儿就不止沙沙响了，它的茎叶长着一层毛儿，割绿豆时天再热也捂得严严实实，沾上毛儿跳水坑里都很难洗掉。同是豆类，豌豆、蚕豆、黑豆、黄豆，味道都带腥，唯有绿豆香得鲜烈，就像青嫩的叶子被阳光揉碎，青涩，倔强，不依不饶。绿豆的腥味儿全在根上，揭茬子的时候被犁铧翻出来，与虫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丝丝缕缕直往鼻孔里钻。

玉米的味道多变，新苗起身吱吱响，被太阳晒出奶味儿。结棒子甩缨子的时候，奶味淡了，甜味浓了。粒黄叶瘦时，缨子干了，茎秆却甜得带刃儿。大片玉米荡起的味道弥天漫地，那阵势真叫浩浩荡荡。玉米棒掰回来堆在打麦场上，剥包叶、摘缨子的时候被秋风扬起的奶味儿让人着迷。初见天光的玉米穗儿颗粒光亮，淡淡的香味儿又爽利又光滑。

黄豆、黑豆叶子落净了，从根到梢都是荚，味道一点也不张扬，却沉实实地砸人。豆子儿被荚壳裹得严实，那种腥香不剥出来咬破是闻不到的。拢起一堆豆叶点火烧，炸出的豆香带点儿煳，随青烟扫向高天，时节就到了晚秋。

红薯顽皮的甜味儿从夏缠绕到秋。正当午时，人从红薯地边过，厚厚的遮严地皮的红薯秧蒸腾起雾一样淡远的清甜，叶、蔓、梗还有拱裂地皮露出肩头儿的红薯，浓淡不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想到少女天真的笑容……

棉花的气息刚柔相济，花、叶、茎味道清冽，青棉桃用牙硌硌甜中带苦。特别是到了中秋之后，棉田里这种清苦中带一丝甜的味道被风一刮，响成一片爽利的秋声。棉桃开裂，喷放出朵朵棉絮，毛茸茸甜丝丝，那是太阳的味道、水的味道。纯、净、暖，醇厚得无可方物。人们冬日晒棉被，晒出的太阳味儿就是棉香的一种。

在如此斑斓的秋野里漫步，不经意拱动的就是这庄稼味儿的交响。

说到底，秋天里没边沿儿的是干草香，干透的和半干的，因为庄稼也是草。当然少不了荷叶的气息，清鲜泥土的气息，蚂蚱和昆虫的气息，日渐角质化的树叶的气息，多色块多层次的数不清的味道，被澄澈如水的天光调成一个硕大的秋，姿彩万千，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