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子

鲁山从远古奔来，如一头莽撞的野牛，在一望无际的淮海大平原边上被天神牢牢按住，长啸一声，再也动弹不得，开始了一段与千里大平原相依相偎的漫长岁月。从此以后，鲁山的这片山就宛如大平原旁边的邻家少女，亭亭玉立，兀自妖娆，常常撩拨得大平原上的人们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心向往之。

鲁山的那些山总是绿汪汪的，远一层近一层，深深浅浅，淡妆浓抹，流光溢彩，触目皆是，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抓出一大把绿汁来，散发出一股子生猛的草鲜味儿。这些莽莽苍苍的大山，山高林密，绿云如盖，沟壑纵横，乱石奔涌，早些年曾是绿林好汉神出鬼没、逃离尘嚣之地，现如今弹指一变，再施粉黛，俨然成了都市里那些“活得不耐烦”的户外驴友的天下。

话说那天大雨刚过，早上乌云沉沉，有些凉凉的风像深闺里的幽怨一样冷冷地刮着。我们一行人来到鲁山四棵树乡代坪村附近的迷沟时，多日不见的太阳竟好似戍边归来的将士一般踉跄而至，清清白白地照在挂满昨夜泪水的叶片上，爱意缠绵，闪耀着惊喜而零乱的光芒。我们在密密匝匝的丛林中左转右绕，穿梭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撞落一身的水湿。爬过了高高低低的一段陡坡，恍惚间就来到了一条乱石翻滚的深沟里，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迷沟吧。

沟里青翠弥漫，乱石翻滚，如千军万马汹涌而来，一些浅浅的溪水若有若无夹杂其间，闪闪烁烁欲语还休，似是不胜娇羞的样子，潺潺而去。沿沟边羊肠小路左行右绕，翻山越涧，迤逦而行，感觉到空山寂寂，大野森森，细流无声，暗凉四起，心神舒泰，浑身通透。行进途中，忽觉甜意氤氲，原来沟两边的桑树正是挂满桑葚时节。桑葚红中欲紫，新鲜透亮，闪烁在密密的绿叶间，像是一个个被守护的小小心愿。有人试着摇摇树干，便如惹着了她，轰然一声，桑葚如红雨般落下来，引得驴友们大呼小叫，如群鸡啄食一般，争相寻觅，分头收集，进而大快朵颐，美不胜收。

我从石缝里捡起一颗桑葚放进嘴里细细品味，初嚼稍觉生涩，细嚼甘甜生津，再嚼一种童年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恍惚中感觉阔别已久的亲人翩然而至、笑靥如花。忽然就想起了在乡下生活的日子，那时老家的院后就生长着一棵桑树，树干光滑，细枝弯弯，婀娜摇曳。每到桑葚成熟时，我便和小伙伴爬上树去采摘些桑葚来吃，吃得两腮发紧，嘴唇流汁。那种纯真的快乐，依稀如昨，如今却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再走西大河，是个雨后初晴的日子，天空很蓝很蓝。怎么会有这么蓝的天呢？那是一种在城市的天空中从未见过的蓝。那纤纤白云，好像只是在衬托蓝天的那股子彻彻底底的无欲无求的蓝。西大河隐约在六羊山风景区内，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过了大庄，转过营盘沟，再上一个村子便到了。我们沿着河上新修的一座桥走到对岸，迤逦穿过山坡下一片种着红薯和玉米的庄稼地，便一头扎进了大山的茂密森林里。

盛夏时节，正是万物舒展、枝叶繁茂之季，林子中树高草深，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阵子，我们就来到了一道河沟里。这河沟与前两天行走过的迷沟有几分相似，依旧是乱石汹涌，依旧是清沙细流，偶尔走过一处平缓地带，便会有些水从石缝中喧哗而出，在浅沙平缓处形成一个清清亮亮的水潭，潭底隐隐约约会有一些小小的鱼，轻盈而自在地游着，游出一种天真和惬意。

这时候，太阳高高地升起来，树影斑驳，叶片晶亮，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阳光下尽情地舒展着，引来几只蜜蜂或三两只蝴蝶，来来回回盘旋其间。那沟里的石头大大小小，散乱堆积着，经了水的长年浸泡，泛着一种天然的洁白和凝重。还有一些水草和芦苇，自由生长，绿得那么随意，那么纯粹。山中无岁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累了，我们就在河边的树林中扯起吊床，酣然高卧，听山风过耳，听流水吟唱，看蓝天白云，沐林中清凉，浑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真有种物我两忘，陶然天地，魂归山林之感。

下山的时候，我曾一度迷失在林中，左顾右盼，竟找不到出山的路了。寻寻觅觅之时，突然就有股子莫名的惶惑袭上心头，生命如此弱小和笨拙，我若只身遗落在这莽莽山林该如何应对呢？惶惶然只好面向虚空大声呼唤：噢——啊啊——，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就这样跌跌撞撞，一路高声喊叫着，在山间徘徊。过了好久好久，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听到不远处伙伴的回应声，那一刻我精神陡然一振，急忙披荆斩棘，循声追去，在看到朋友们那熟悉的背影的一刹那，才如释重负。没想到在迷沟都不曾有过的迷失，却在西大河让我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

生活还要继续。再次回到大雨倾盆的城市里，从我们纷纷消失在一层层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水泥高楼的那一刻起，那对山的向往和对水的思念便开始与日俱增，宛如春风里的一粒种子，在庸常而乏味的土地上渐渐扎根，日复一日蓬蓬勃勃生长起来，然后结成一颗沉甸甸的渴望。渴望那蓝的天、白的云、清的风，渴望那像绿林好汉一样自由舒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