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每周一次，陪老爹老妈说话儿。父亲的话头儿长长远远，推动着无边无际的乡野。村南村北，十里八乡，草房、瓦屋、芭茅庵，前后院的婶子大娘老少爷们儿，光脚儿光腚的好娃儿，脚触手碰的温暖。那气息，突突跳动着，扑打人的心灵。

父亲的尘世，慢悠悠的尘世，从容而荒凉。一次又一次，被语言衔起，在山冈的那一边，在大路的尽头，在太阳升起又落下的远方，那里有我生命初始的时光……

父亲的口才真好，他的话不用添油加醋，写下来，就是好文章。

坦白地说，父亲的故事我不可能原汁原味儿地讲出来。在红尘人世行走多年，我这个杯子盛过太多的水，五味杂陈，洗涮不净的甜腻与咸腥。只有清淡若深山溪水的心，才能吐露清澈如源的文字，这个道理我知道。

写文章最笨但是最有用的一招儿，就是准确地说出从事物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色香味，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劳作。人积年形成的认知方式和思维定式，包括即时的身体状况、情绪起落，都会或多或少左右指尖下的文字，没有人能逃脱这种无所不在的渗透与搅拌。

所谓零度写作，我想就是极度清醒地超然物外，化作一束光，照彻并穿透身前身后流淌不息的一切。这对于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来说，何其难也！只要不是被宇宙量子场追光的人，比如那些智障画家、音乐家；还有那些被命运眷顾，明明已被打碎在地，却将灾变和劫难当作肥田沃土、化碎片为种子的人。当然，也有极其稀少的天才，不必打碎在地，也不必自带光环，写诗填词就是他活命的米粮。比如宋徽宗赵佶和宋高宗赵构，比如清代明珠之子纳兰性德。

而天下众多的写作者既非天赋异禀，且没有天降大任的劫难超度我们飞升上仙，想要弄出点或大或小的响动，就得学那沙和尚，挑着担子，爬山涉水。

如今科技发展速度如同穿越虫洞，这是通天河，也是无底洞，让人对人之为人的意义产生了挥之不去的疑惑：写作到底有没有意义？面对无所不在的手机资讯和电视画面，文字游记到底是写作者的需要还是读者的需求？面对食指一点、读啥啥来的网络世界，但凡你想写的早已被人写尽，花儿还没开，就已黯然失色。还有，一些早先曾经让我们崇拜不已的大师，在互联网声色光影的冲击下，一个个变得啰唆又矫情。失落和失望不时把人丢在空虚和无聊里。

我们为了逃避这种空虚无聊，沉醉在多媒体和自媒体五光十色的缠绕之中，放一块豆腐干儿上去，就开始不停地刷点击率，再也无法坚守内在的心灵真相，无论你是扮演赵子龙，还是杜丽娘，充其量，不过是几个人私底下品咂的淡茶，或是一杯一杯零售的咖啡而已！

如何走出这杯水风波，摆脱一己的细碎？我们需要一辆精神的四驱车。它的两个前轮是谦卑和自信，两个后轮是与身亲、如初见。

谦卑，就是啄破日常生活罩在我们头上的那层油皮，抬起头望见了在风中吟唱千年的大树，望见了星空。身为一粒小小的宇宙生灵，我们怎么能不谦卑？自信与谦卑一体两面，你如果真的做回了一粒干干净净的沙子，红尘人世的各种热闹不过游戏而已，在生命的海滩上，没有尊卑贵贱之分，只要想，你只管发出自己的声音。自信，就是相信“我们的内心生活富含人类共同的经验”。属于每个人的日子并不多，干嘛不唱出自己独一无二的歌谣呢？落在心灵上的每个日子都携带着独特的因子，只要你用心培育，就会开花结果，何必天天盯着别人的菜园子？

与身亲，就是指尖下的字句是从你自己的心灵里长出来的，带有他人不可能有的血脉气息。这就是创作，不是照着字帖描红，更不是抄袭。如初见是一项很高深的技能，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轮明月，桩桩事物和来来往往的人物，你看见了经见了还不算，还得把它们种进心里，像老蚌含珠一样养育出来，这山这水这人这事，已经不是那山那水那人那事了。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突破的就是经年累月堆在心间的杂物，世人万般看重赤子之心，就是因为它太珍贵了！每每坐在电脑前，我们只能闭目回望，让曾经的看见和经见清晰如初地闪回，之后再用精准的构思剔除冗余，一篇有生命会呼吸的文章才可能从指尖汩汩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