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十一前，我曾写过一个小文章，题目叫《张沟不姓张》。今日天气不错，不热也不冷，再来一个家乡风景，算是下篇吧。

一晃十年多，张沟变化不小。除了原先的宏鑫山庄，又有一个许家大院，来旅游的人又添了一个吃喝玩乐的去处。水泥路加宽了，有点危险的小石桥也加宽加固了。岭西的山沟里养了野猪，小广场上还添置了健身器材，像模像样。旅游人的小车、参观者的小车，一会儿一过，把偏僻弄得没了踪影。

风景和风水，互联互通，风景好的地方，风水也好。张沟的风水据说不赖，石门锁口，后山有靠，前山有抱，小河淙淙，林木葱葱。多少风水先生，望石门而必入内，这山沟跑跑，那山头看看，最后，说不出个所以然。

初唐四杰的王勃，在《滕王阁序》里，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来赞美洪州，说物品都似天降的宝贝，又是人才杰出的灵秀之地。然而，人不杰，何来地灵。地不灵，又何来人杰。世世代代，张沟被穷山恶水所困，人杰不起来，地也灵不起来。

张沟早先有戏，现在又有了乡村大舞台，往后还会有戏唱。于是，享受回忆，随便说说张沟剧团。豆芽菜，不算菜，端上来叨两口，全当淡淡嘴。

张沟的剧团，所有演员都是农民。姓高的，我得叫伯叫叔喊哥，王姓许姓李姓的，得喊表伯表叔表哥，有的还得叫表爷。出于自愿，大家对钱，买锣鼓，置戏装，从平地请来戏教头，外号大麻子、二麻子。大家白天种地，晚上跟人学戏。还上山伐木，用丈八五的大梁，在南庄盖起了三间通的房子，一头立柱架木棚板子，作为舞台；台下摆几排石头，供看戏的坐。有一回唱戏，一个将官出场，一圈兵绕着转，表明是在行军。我也穿个兵褂，举一把木刀跟着“喂”，刚转一圈儿，掉到台子底下，惹得满场大笑。那时候我记得好像才五岁吧，一晃六十多年没有了。

张沟的剧团，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偃旗息鼓。没有饭吃，哪有戏唱？之后有饭吃了，又红火起来。父亲和王廷熙表伯到许昌买回来戏箱，三蟒四靠，那一挂白蟒尤其压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只是个草台班子，但生旦净末丑，一样不少。

张沟剧团，清一色农民，清一色男子汉，识字的人不多。即使认字，也认不了几个。唱词念白，不论长短，全靠口授口传。戚光耀表伯从没上过台，但是戏词记得多，男角戏女角戏，除了麻子教，就是他传。掌鼓板的王礼工表伯，高个子长光头，边鼓敲得脆，翦板磕得响。拉头把弦的王礼正表伯，带劲儿得很。许红信表伯，黑胡白胡都中。王礼信表叔，唱小生入戏得狠。王法治表伯、许景星表爷是大队干部，不会唱戏但热戏，全力支持。俺三伯，还有宝山表伯，心细脾气好，上装下装，角角离不了他们。他们把戏装保管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年要拿出来翻晒几回。从管理到运作，剧团里几十个人，人人尽心，全体都是优秀志愿者。

对于剧团，张沟人可以说是男女老少全民参与，不光爱看戏，而且支持戏。有一年，和人家唱对戏，因为没有女演员，比不过。但是张沟人一个也不往人家的台子底下跑，紧紧护着自己的台子角。人心齐，山可移。那时候，没水泥，人们抬石头、背石头、垒石头，中间填土，硬是在南庄造出一个石台子。原先的房子，腾出来，做了小学的教室。有了石台子，戏演得勤了，看的人也多了。那时候，没有电，唱夜戏，台子上挂两盏汽灯，唱唱打打气。要是汽灯坏了，挂马灯也要唱。我记得，只要南庄石台子上锣鼓家什一响，放下汤碗就跑。那时候，路道不好，过河淌水，蹦石尖儿，爬坡翻岭，全不在乎。后来，表哥娶妻，表嫂子才貌双全，唱得又好，剧团的名声更大了。唱戏，成了张沟的名片，撒遍了方圆。没有扩音器，响遍了方圆。

张沟剧团，是张沟农民的自豪。他们在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给自己寻找乐趣，创造乐趣。然而，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彻底毁了。唱老戏，演帝王将相，穿蟒袍挂玉带，“四旧”，这还了得，戏箱统统烧了。石台子，也塌了几个窟窿，倒是成了批判台。大队小队的干部，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弄到台子上批。我们家是中农，我们没有当红卫兵的资格。有一个戏里老唱红脸的表叔，当上了红卫兵副队长，手里举着小红旗，领着人马，各庄子转，游行示威。走到我家门口时，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口号，喊得格外响，明显是冲着父亲这个生产队长来的……

星移斗转，老房子拆了，石台子扒了，老人下去了，新人上来了。曲折起伏，饱含着上代人的喜怒哀乐，张沟剧团消失了。后来，宣传队热闹过几年，但“好景”不长，也不可能长。包产到户了，土地分到户了，各家都忙自己的庄稼。兴外出打工了，兴外出做生意了，人们跑得远了。兴旅游了，张沟又让外地人、城里人看上了。

因为，张沟好风景。你听见了吧，张沟的大山会弹琴，弹得草木起舞；张沟的小河会唱歌，唱出岁月悠长。张沟的石头长着眼，惯看秋月春风。张沟的土地知恩图报，奉养聪明，收留勤劳，尊敬善良。

因此，我喜爱生我养我的这一方山水。我听见山水说，人杰一世，地灵百代。若天不假时，则无杰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