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十冬腊月改为 “石冻腊月”才对。

早年，农历腊月不是一般的冷，硬度稍差的石头被严寒冻酥也是常见。那时候，农民盖房只求有个藏头的地方，房坡上苫的多为麦秸、稻草、谷草、茅草之类。冬天的雪下得大又下得勤，雪不比雨，走直路，顺着房檐就流下来了，雪是贼雪，肉眼根本看不见的隙缝，贼一样的雪也能找见。垒不严实的土坯墙、封不死的屋檐、草苫的房坡，哪儿哪儿都挡不住雪花往屋里飘。更何况，农家的房舍窟窿八下，用不着剜窟窿打洞，那雪就大大咧咧地进来了。

走出棉衣不烤热就赖床不起的童年，我就掉进了寒冬腊月的点水地冻里。村边坑塘结了厚厚的冰，小孩子在上面打陀螺。房檐下的冰锥两三尺长，摘一个当冰棍吃，不大一会儿，手就冻成了胡萝卜。地里的麦苗也冻成了冰凌碴子。可大人们为了挣工分，照常拽车送粪拉末子。穿得再薄，只要肯下力就不冷，只是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溻湿的内衣贴在身上比冰还凉。

大雪封门，实在干不成活儿了，女人织布纺花，男人编筐窝篓，能闲坐烤火的,大多是干不动活儿的老人和不会干活儿的孩子。烤火，除了泥糊的火盆，就是窑烧的粗陶火筐，有上釉的，有不上釉的。火筐之所以叫筐，是它们都带系儿，可以提来提去。捂火筐最好是柏子壳儿，经烧还有一股香味儿。次一等是锯末，也只有当年起房盖屋或是做家具的人家才有。再次一等是谷糠，最次的是麦糠。除了拢火筐，还有拢火盆。拢火盆的人家要么是孩子多，一个火筐不够，要么是孩子小，在火盆上放个熥罩，烤小衣服和尿布方便。

火筐、火盆对孩子们有巨大的吸引力，不是烤火，是烧各种吃食儿。除了红薯和红薯干儿，最有意思的是黄豆和玉米豆。黄豆埋火里不好扒，盛过雪花膏、香脂或其他什么东西的小铁盒盖儿，这时候都成了宝贝，放火上烧热，就能把黄豆、绿豆、大紫豆炕得焦香。玉米豆直接埋进火里，铿一声爆出来，爆成一颗大大的玉米花儿。为了这魔术一样的把戏，崩一脸灰也挡不住你争我抢，笑闹声恨不能掀了屋顶。

通常一进入腊月，就开始下粉条、磨豆腐。能盛几担水的大锅，得用大火烧。除了几根耐烧的硬柴，高粱秆成拤子往锅底道里填。火势汹汹，一二斤重的红薯也能烧熟，可孩子们心心念念的已经不是烧红薯了。粉条下够晌，下粉条的人就会煮一锅刚下出来的粉条当饭吃，豆腐锅边也会留一大盆子热豆腐或是豆腐脑儿给大家解馋。这等好事，当然少不了在场的小孩子。不过这粉条豆腐得是集体的，轮到一家一户挨号儿下粉条、磨豆腐，自然就不能这样“吃大户”了。

杀猪宰羊，要等到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

小户人家，日子好的，两家合养一只羊，二十三杀了，晚上祭灶。苦寒得连嘴都顾不上的人家，过大年能吃上豆腐粉条就不错了。我们家日子比较殷实，通常年景会和大嫂家合养一只羊，好肉留着走亲戚，羊血、羊杂碎自家人年节吃。有羊的春节，祖母总是合不拢嘴，说这可是个肥年。

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生了场大病，家里那点积蓄掏空了还不够，东挪西借，欠下了不小一笔外债。眼看年节到了，全家人可以不吃肉，可亲戚不能不走。按风俗，姑家姨家两包点心配粉条儿就可以了，走舅家，礼条儿（带两根肋骨的猪肉）是少不了的。正发愁，后院大叔家一头半大的猪死了，大叔送来一块两斤多的肋骨肉，这才没耽误初二走舅家。外爷知道我家的境况，下午回包儿（礼）的时候，又把那块肉悄悄裹在一捆粉条里，让我带了回来……

当年小麦面不叫白面，叫“好面”。按工分儿分粮，正常年景，交完公粮后，劳力多的人家一个人能分八九十斤小麦，好到天上能有一百多斤。我们家是缺粮户，按人头儿每人能分六七十斤小麦就很不错了。小麦有多主贵，不是现在的孩子们能理解的。

腊月将尽，春节就要到了，年二十八开始蒸馍。先蒸黑馍——红薯面和高粱面馍，跟平时不一样，是白面酵头儿发的。白面豆包最后蒸，说是白馍，也只是薄薄一层白面皮儿，用来待客。蒸白面菜包儿，豆腐粉条儿馅儿，有时也放一点肉，除了待客，初一十五老人小孩儿可以吃。杂面菜包儿啥都可以往里楦，至于红薯包儿、萝卜包儿，干脆就是图个好看。

白面对水，揉成面团擀成片儿，撒上芝麻，切成菱形，过油一炸，就是焦香的麻叶儿。亲戚们来了，给小孩子当点心，还可以回包儿。五月端午是大节，走亲戚最涨堆的就是油馍——通常说的油条，一筐三四斤，那就是重礼。中秋节炕干饼走亲戚，更离不了白面。清明、十月一上坟扫墓，作供飨用的大馍，也是蒸熟一层再裹一层蒸出来的大个儿白馍。平时，亲戚间来往，给生孩子的妇人送米面不用说，看望病人、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拿的也多是油馍、白馍和白面制作的点心。

马上春节又要到了，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日子无论多么清苦，到了过年，凡常民间也会有十天半月“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好日子，亲情温暖，骨肉团聚，值得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