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峰

郏县县城有个精妙的小地方，在北马道。

一听就知道是农耕时代留下的古朴名字，尘土起落，跑过马、驴、骡，兴许你我的先人还曾担柴而过。它曾是城墙内沿的一条羊肠小道，类似现在绕城公路中的一段。我相信还有南马道、西马道、东马道，那时的人们在东西南北中定位自我，感知个体生命的存在。如今城墙早已被现代人踏入地下，护城河也被预制板铺盖严实，当做新城的排污通道。夜深人静，停顿下来，能听见隐隐的流水声不断。多年前这里建起一条窄窄的南北方向的商业街，东面两层，西边四层，站在小城一隅，宁静、随和，银婚夫妻般高低相望，低语过往和朝夕。一个三岁的妞妞仰脸问妈妈：“妈妈，北马道的马呢？”“白驹过隙，它正在时间里奔走相告。”妈妈的回答，很有意思。

马走燕来。六七年前的一个黄昏，成千上万的燕子从八方云涌过来，陆续落在北马道近三百米长的电线上，挤挤挪挪，开始“讨论”今年的庄稼、害虫疫情、北汝河减少的水源……多少年了，它们习惯居住在乡下，在农舍朴素的屋檐下，筑起精致的家巢，或封闭严实，只留小小的门洞，这家燕子讲究温暖、安宁；或建设成半开放式月牙状，这家燕子追求自然、敞亮，有一颗小小的、豁达的心。这些年来，人搬往楼房，燕子们都是风水先生，前前后后看了看：不易建巢，且村落里坑塘逐渐消失，那么，我们走吧，去寻觅更佳的住所。它们在北马道畅所欲言，似乎没有燕王，没有权威，畅所呢喃各自的履历。身下的店铺还未打烊，门头灯的光线照向前上方，点亮燕子雪白的腹部，生意人抬头瞅了一下，疲惫的眼睛瞬间贴满笑意。一天下来，劳动者不分贵贱贫富，分享彼此的喜悦。

“燕巷！”前来仰望燕子的一个人站在北马道脱口而出，他也许是小城的诗人，赋予质朴、馨然的小街以返璞归真的视觉色彩。这是他的观后感。从此，刚从泥土里走出来的人，怀揣起美好情怀，管这条小街叫——燕巷。我有时呆呆地站在燕巷仰望，好像认识它们，点点头，仿佛知晓这些优雅精灵的千生和万世。燕尾服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服装，从我拥有美感以来，就向往和注视着它。记得一年参加歌手大赛，我穿燕子的黑色礼服，雪白的衬衣，借用它们的绅士风度，演唱了经典歌曲《燕双飞》，衔来家乡田野的风，吹皱小广场，每个人心头飞出各自的燕鸣。

燕巷的人因有这样灵性的邻居而庆幸，燕子带来静谧的黄昏，整个夏季，再没有遇见半只强盗般的蚊子。如果是雨夜或风夜，有一只燕子惊醒，失声喊出大半个音节，瞬间万燕发声，仿佛抚慰，仿佛助阵，仿佛拯救，长夜里，弱小的生命发出令人震撼的力量。我有时早起去看它们，霞光微露，一波波的燕群按区域依次起飞，先绕着整条街欢快地绕行几圈，呼喊口号，随后开赴辽阔原野。秋季，它们去歼灭肥胖的虫子，那里是极具浪漫主义情怀的古老战场。

两年前，燕巷南头一间小店的老板点燃一只炮仗，想赶走店铺前上方“四弦琴”上欢唱的燕子，惊恐之下，群燕发出惊天声讨，此后，再没一只燕子俯身下来，长长小巷，唯独他家冷清、寂寥，天空洞开。来看燕子的知道缘由后往往鄙夷而过，日久，生意逐渐惨淡，其后搬离。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暑期随父母回老家，我去堂叔家串门儿，南屋门楣上一个燕巢锁住我游离的目光，如此近距离亲近这些黑精灵优雅进出，萌生出长久的惊喜，整个夏天，我都在飞翔。回城前去堂叔家告别，燕窝儿不见了，留下一圈清晰的泥迹，地上几块干泥巴、破碎的鸟蛋、凌乱的羽毛稻草，似乎在诉说着一场触目惊心的悲剧，而门旁放着一把铁锹。此时，堂叔从屋内走出来，我“啊”的一声怒目圆睁，气呼呼扭身离开。从此父母每次提起他，我都不屑地“哼”一声。

前年堂叔过世，堂哥过来报丧，见到我说：“兄弟，你叔临咽气儿前让我捎话儿给你，那年的燕窝儿是一阵风弄掉的，俺爹因这事儿不得劲了大半辈子……”我的心瞬间揪紧、凝固，跟着母亲抹起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