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母亲不止一次说起,我是和大雪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母亲说,天本来好好的,忽然起了大风,忽然冻云漫天,说冷,就冻得伸不出手了。她没说生我的时候有多痛苦,只说二娘把皱巴巴的月子娃包起来,连洗都没敢洗。
祖母端来一碗红糖荷包蛋,母亲说她没吃完窗户纸就亮了。窗户亮那么早,是因为下大雪了。大雪下了一夜,父亲拿铁锹在两尺多厚的积雪上清出一条路,送二娘回她前院的家。那天是小雪节,还不到下大雪的时候,红薯全都冻坏在地里。照这么说,我生来就是个灾星。
母亲说的这场雪,我没有记忆。倒是下在我初中一年级的那场雪,让我终生难忘。
那时候一斤面5分钱的加工费,家里拿不出来。每到星期天下午,我都得背着一兜十几个红薯面窝窝返校,这是我一星期的干粮。窝窝头馊了,出毛了,也不舍得扔。饿得心慌的时候,我吃过梧桐子儿,吃过月季花结的橘红色果子。有时候除了窝窝头,我会多带两把红薯干儿,红薯干儿可以生吃……
那场大雪是一个星期六下的。刀子一样的白毛风,上午就开始刮,下午第三节课开始下雪,碎小的雪花乱飞,根本打不湿衣裳。下课铃声一响,我照例把书包往桌斗里一塞,带着作业本就往家跑,根本不知道班主任正在教导处参加紧急防寒会。
出县城,雪花变成了冰雹,粗盐一样,打在脸上有点痛。我心心念念,只想着晚上那顿热乎乎的芝麻叶面条,也不管头青眼肿,一路小跑往家赶,最后一班渡船被我赶上了。
过了河,还有一里路,冰雹变成了鹅毛大雪……
我从来都不是爱跟老师过不去的刺头,我只是习惯了星期六回家吃顿饱饭。
第二天,雪住了,天还阴着,风干冷干冷的。
窝窝头儿装好了,红薯干也带上了,父亲说他送我过河。
就在这个时候,班主任李老师找到家里来了。李老师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带着笑,很客气,也很和善。他接过父亲手中鼓鼓囊囊的布兜儿,对父亲说:“你忙你的吧,我带她回学校。”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李老师出发了。
全班50个学生,就我一个人“偷跑”回家,要知道这有多严重——全校通报批评!
星期一上午,我被叫到办公室,李老师拉长了脸,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说我是饿死鬼托生的,说我这个班干部带了个千载难逢的好头儿……总之,两节课都没让我回教室。
第三节是语文,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语文老师见我的座位上没人,找到了班主任办公室,看了我一眼,把一张卷子推到李老师脸前,悄悄地说:“全年级第一。”
李老师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立马让我回教室上课,检查也不用写了。
为了这件事,“文革”开始的时候,我还批判过李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雪不算太大,可是流着冰块的河不好过,没人撑船,也没有船篙。呼呼割耳朵的大风里,不停冲撞的流冰间,李老师抱着冻得能粘掉一层皮的铁锚,一下一下往前扔,让铁锚带着大木船,艰难地摆渡了一个来回,心里该有多窝火。那时候他也是刚刚大学毕业,往多里说也不过二十几岁,火气正旺,吵一顿还真是轻的。
“文革”耽搁了学业,却没耽搁我按时毕业。毕业正好赶上社办“戴帽高中”。
那所高中是初中升级的,在一片荒岗上。四外茅草、刺槐连坡成林,林间小路通向几个翻着白沙往外冒水的清泉,还真是个好地方。
那年冬天的风雪好大,差不多一个多月,大雪下下停停,西北风把树梢当成哨子吹,河面上能过架子车,气温天天都在零下二十五六度。树冠一个个冻成了冰雕,树枝接二连三冻掉在地上。这么恶劣的天气,学校竟然没停课,那真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教室在岗顶,食堂在岗下,大家轮流下去打饭。两间寝室20个人,5个人一组。去的时候走大路,十五六岁,平衡力超强,把冰冻的路面当滑梯,嗖嗖嗖,就下去了。往回返就没这么容易了,一步一滑,人摔了没事,饭菜摔了得回去重打,还得自掏腰包!
摔了几次摔出个好主意,不走路,走麦田。踩出一条路,很快冰冻了,往里边挪挪,再踩一条新的。住校的贫农代表李大爷气得追着我们骂,可他年纪大了,追着追着,几个“小兔崽子”就没影了。他只好自编自唱:“没见过这些娃,不听党的话,无组织,无纪律,踩坏了生产队的好庄稼……”跑风的嘴,跑调的腔,声音却非常嘹亮,他在岗上唱,岗下食堂里的人都能听见。
说真的,穿着高腰胶鞋,一个人在半尺深的雪地上咯吱咯吱走,是一件很酷的事。
特别是在雪住风止云未散的日子。空旷的原野盖着厚厚的雪被,掩去了饱经风霜的沧桑,纯净又丰盈。那些相望不相接的村落,山墙起脊的房屋,无论草屋、瓦屋或是庵棚,全都变成了童话里的模样。人在原野上走,走得笑眼眯眯,就像婴儿尚在襁褓,被天与地相合的怀抱汗津津地娇宠着——来日方长,正待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