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峰

车进薛店镇后冢王村，自定王街往左一拐，乔雨大娘的火烧铺就到了。

定王街，传说东周第九位王姬瑜曾在巡游途中病逝于此，谥号定王，葬于村西。民之小土叫坟，王之大丘为冢，村庄自此披镀上金黄但略显暮气的光芒，世曰“冢王街”。新修的一条路如周定王刚铸就的一把利剑，指向远处，谓“定王街”，百年槐树如翡翠剑穗，临风律动。我喜欢较真儿，来前曾查县志，未发现有详细载录，有点遗憾。再想想，“问鼎中原”主角之一的周定王为什么就不能出人意料地埋藏在这里、独享村野之宁静？算了算了，吃烧饼去。

下车，前后一狗一猫迎靠过来，往裤腿上蹭，似乎得了古村的灵性。这天恰是乔雨大娘八十四岁生日，一脚迈进屋，看见她正轻松搬起大半袋面粉往盆里倒，喜悦如桃红贴在脸上，皱纹泰然，举手投足干脆利落，不像耄耋之人。

乔雨大娘名字好听，在美学泛滥的今天也独树一帜而不俗。年轻时她高挑安静，端秀清新，是村里的枝上花。十六岁，家里穷困，娘说“闺女呀，你去吧”。她扯过大红被单包住装有自己生辰八字的木匣子，挎在肩头来到后冢王村王家。未婚夫时年十八岁，两年后两人成婚，风雨摇曳里驾驶着家族的扁舟点点向前。日子清苦但充满喜悦，随着孩子一个个出生，粮少嘴多，烦心事树叶般长出来。“炕火烧吧。”她想。起初，跟随村里一帮婆娘悄悄去远近拾麦子，麦忙过后竟能拾上几十斤。磨成面，垒火炕馍，随后揣进怀里出去偷偷卖掉，补贴家用。那时随便搞经济、私自赚钱是不允许的，被发现轻则游街批斗，重则法办严惩。后来政策逐渐宽松，遂拉上架子车，带着煤火、炊具去地头、三苏坟、镇上，赶场现炕现卖，最多的时候曾一天用掉五袋面粉，她人勤快，火烧好吃不酸，方圆几十里都留下她的足迹。饼香人美，我想，她一定能称得上“烧饼西施”了。

乔雨大娘的火烧有圆形烧饼和长方形肉盒两种。烧饼刚出炉时中间鼓起，团着一股热气，食客龇牙咧嘴捧在手里，上下腾翻两下，手撕嘴咬，食来“咔咔”有声；另一种是肉盒，将肥瘦不一的肉丁加各种作料调拌好，腌上一个时辰，均匀摊铺进长方形面坯之上，折过来盖一层，四周压严实，炕熟后外酥里香，黄灿灿如夕阳。此刻众人笑逐颜开，肉盒在手，呼呼吹着，也顾不得斯文。我从屉布上双手平平地拿捏起一个，急急出去找个凳子坐下，一口下去，满嘴油亮，真香！瞬间风卷残云。低首看看，油花点点，阳光下闪若碎银。那只白猫脚旁蹲立，瞅瞅我，又看看地上那星点之物，“喵喵”两声。似乎是某种提醒，让我想起幼年时缺吃少穿的清苦。猫狗总让人记起紧随和患难。

村里人说，冢王街火烧起码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方圆几十里很有名。这极有可能。中原大地自古种植小麦，最初的先民揉和面团，按压成形，置于燎火之上，烧烤成馍。再后来摊放在石板或陶器、铁鏊子之上，底部添柴点火，滋滋有声，就有了烧饼。冢王街曾是宛洛、汴洛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集镇，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曾富庶繁华，酒肆饭店不会寡少，作为主食之外的烧饼，自然不会缺席。直到现在，最多的时候，村里曾有过几十家炕火烧的，一到中午，满街香气，神仙也会停下来加重鼻息。

我想起有关唐代文学大家韩愈的一些事情。明代宰相张居正在《昌黎先生文集辑补》一书“谏迎佛骨” 一节有韩愈一段话：“元和年间，自蔡屠贼归，途食郏河漏。”河漏即饸饹。说的是韩愈在蔡州随军平叛、生擒吴元济后，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冬离蔡返朝，行至郏县城西吃了饸饹面。联想东周定王曾巡游且病逝长眠此地，文人雅士喜好访先人探古风，韩愈一行就餐地点当定在冢王吧。透过历史的尘烟，我仿佛看见韩愈一行要过饸饹面后，随从一定也会兴冲冲拿来火烧做副食，食之有味而赞不绝口。他想起他的至交郏城人马燧。唐大将军马燧慧眼识韩愈，帮衬举荐，使其声名鹊起，考中进士，开始壮阔的生命历程，没有马燧就没有他韩愈。此时在马燧的故土，想起恩人点滴，韩愈必定会摇头低吟感叹，饱暖之后，迎雪西行而北去。

乔雨大娘的烧饼一个四两半，一把秤用了六十多年，光亮如巨针，也衡量天地良心。她的烧饼让村里几代人咂舌难忘，村人不少是吃着她的烧饼长大、变老的，新的孩子再来伸手捧起，烧饼因而也成为共同的记忆。她年龄大了，家人不想让她再去辛劳，她闲不下来，依旧打着她的烧饼，日子之上烙印清晰。一个烧饼就是一颗滚烫的心，像同心圆，一圈圈荡漾出去，波及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触动他们。进入腊月是她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每天赶明儿起来，和面、腌拌肉馅，早早做着准备。本村或邻村在外的人回来，不管官职高低、钱有多少，通常会过来啃着烧饼跟她拉家常，旧时光一下子晃在眼前。她窄小的灶火里是乡愁的发酵地。家乡的味道自此处攀缘烟囱爬出去，紧紧拉扯住游子，哪怕黑夜远途也不会迷路不归。

回来的人又陆续离别，几个、十几个的烧饼塞进包里，热乎乎、香喷喷的，转过身去，就是他乡了。我们看见，一个远嫁新疆的本村闺女背三十多个火烧、肉盒，拂了拂老娘的衣裳，道别。不知下次归来，会是何时。白发二老，会否安康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