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记忆中，知道名字的和不知道名字的花儿，我吃过很多。但真正忘不掉的是槐花、葛花，还有柳穗、构棒槌，外加一枚被误认为是花的榆钱。这还不包括草本植物，如果算上南瓜花儿、荞麦花儿、韭菜花儿，一篇小文是远远放不下的。

排第一的是柳树开的花——柳穗儿，不过，我吃的可不是隋炀帝御赐姓氏的杨柳穗儿，而是随便插个枝子就发芽泼生泼长的旱柳穗儿。春气一动，柳枝就软了，米粒一样憋了一冬的芽苞鼓胀起来，花叶同发。如果头一年收成好，人们会连叶带穗儿捋下来，上笼蒸蒸，晒干当茶叶。到麦忙天，成罐成桶送到地头儿，给割麦人解渴。如果头一年收成不好，成大筐成筛子捋回家，焯一下搁凉水里泡泡，捞出来浇蒜汁儿当菜吃。如今，这道菜作为美食，也已上了都市大酒店的餐桌。

刺槐，原生于美洲，又叫洋槐，也是花叶同发。且发芽早，树又多，有史以来，它就是平民百姓的救命菜。断粮的日子，人们眼巴巴瞅着光秃秃的槐树，天天念叨：你咋还不发芽哩？好容易等到槐花米粒大，就连叶带把儿掰下来蒸着吃。花败了，叶子还在长，捋下来蒸蒸放点盐，一直吃到麦收。不缺粮的时候吃槐花就有讲究了：拌面炸丸子吃，掺鸡蛋煎饦儿吃，最好吃是蒸熟晒好的干花，过水焯一下，不要烫得太老，捞出来搁凉水里泡泡再晾干。吃的时候温水泡泡，掺鸡蛋、粉条、韭菜、豆腐蒸包子、包饺子，都很好吃。平时炒鸡蛋待客，干槐花泡透，沥干水分，搁烧热的油锅里翻炒一下，再把搅匀的鸡蛋泼在上面，炒出来成块，又筋又香，端上桌涨堆儿，主人客人都吃得尽兴。干槐花若是与海蜇、海带丝、紫菜一起做汤，极鲜美。

国槐也是槐，因为根在中国，俗名本地槐。国槐开绿花，初时叫槐米，是一味中药。结成槐豆角，也很金贵。如今大街小巷常常听人叫卖“槐豆，卖槐豆，清热去火治咳嗽！”这个我信，小时候感冒咳嗽，看看咳出的痰什么色，白色，吃赖肚皮，黄色，就吃本地槐嫩枝儿的二层皮——刮掉头层绿皮，剥下里面的白皮，切丝儿，用香油煎炸，吃了很见效。国槐花儿不好吃，叶子好吃，能一直吃到麦罢。嫩叶捋下来搁锅里焯一下，拌炒熟的小米蒸炒米干饭，揭开锅盖，米粒儿绿莹莹、香喷喷，有股焦米味儿，谁吃了都会终生难忘。国槐叶熬米汤，熬出来有一股浓浓的槐叶香，不只是唇齿留香，那香味儿醇厚得入心入肺，妙不可言。

和槐花一样可以花叶同吃的是葛花。葛花开得比槐花稍晚些，初萌像花蕾，长到棉桃大松开来，一嘟噜一串，缀在叶柄根儿。葛花少，一个庄子最多有那么三两蓬，有的盘在榆树上，有的盘在构树上，十几米高拖下来，瀑布一样好看。葛花比槐花略肥大些，捋起来很上手，枝上也没刺，是孩子们最愿意干的差事。捋时带两羽嫩叶，蒸出来散松，还不那么甜腻。拌高粱面或是玉米糁儿蒸，口感好。不过不能拌小麦面，软成一团黏糊糊的不好吃。近些年，星级酒店偶尔也有葛花，据说喝酒前吃这道菜，护肝养胃诸多的好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构棒槌是构树的花儿，长成未老时，摘下来洗洗拌面蒸，蒸的时候有个诀窍：先把构棒槌洗净晾干，稍许撒点盐，淋上香油，搅匀再拌面，这样蒸出来分个儿，不会黏成坨，朗朗利利的，清香爽口。

“阳春三月麦苗鲜，童子携筐摘榆钱。”榆钱不是花，是榆树的翅果。作为清鲜可口的美食，被历代文人拿来入歌入诗，成了清雅的时岁风物，被误认成花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我小时候并不知道这许多文化掌故，只知道清风阳光不挡饿，榆钱能生吃。一群孩子结伙儿，爬到树上摘，嘻嘻哈哈笑闹着，看谁爬得高摘得多，回望中童趣如画……

“三月清明榆不老，二月清明老了榆”，说的就是榆钱。嫩紫色的小碎花开过之后，榆钱疯长，缠在树枝上，结疙瘩绣辫子，嫩绿色时最好吃，发白就老了。榆钱的吃法和洋槐花儿相似，蒸煎炖炒都行。在我的记忆里，榆叶儿比榆钱还好吃，并且能吃的时间长。榆钱就那几天，蒸了之后浇蒜汁儿淋麻油大吃几顿，还没解馋呢，它就老了。幸得还有油亮清嫩的榆叶儿，揉面蒸馍、炕饼，和大米小米一起熬粥、蒸米饭，黏牙清香。其他花和叶儿都怕黏，一黏就不好吃了，偏是榆叶儿味正，越黏越香。大多人写文章，写到吃树皮，很恐怖，其实榆树皮刮掉那层皴裂的老皮，搁火上烤熟，咬一口清软焦香，非常好吃。可能是榆皮榆叶榆钱独特的黏劲儿，能将破碎的梦收拢熨平了，所以被老中医称为治神经衰弱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