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香我

这一册《龚自珍己亥杂诗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在我书架上有三十多年了。今天目光扫到它，就抽下来翻翻，书页已经发黄。这册书早年是读过的，但印象已经淡薄。今天随手一翻，翻到的是第十八首：“词家从不觅知音，累汝千回带泪吟。惹得而翁怀抱恶，小桥独立惨归心。”叫人眼前一亮，不禁抚掌，好诗好诗。

我也写一点小文章，常有人看了不解，乃至种种误会，蓦然看到这一句“词家从不觅知音”，真个是欢喜踊跃，浇着我之块垒矣。一篇小文章，你“知音”了，当然最好，你不“知音”，也无所谓。提笔作文，心中就先有个“觅知音”的念头，笔下文章，便要媚众媚俗，便已失真失诚。而且以我的偏见，文章这东西，所谓“知音”越多，有时怕是反而不值得一看了，人人都说好看，也就是“时文”“美文”“畅销书”吧，还用得着看吗？古人说文章千古事，不免言重了，要我说文章自家事，我就是我的知音，这就够了，何须向人觅。

当年徐铸成采访梅兰芳，问他最拿手的是哪一出戏，梅兰芳说：“我不敢说有什么拿手戏，只说花过功夫最深、自己也认为最得意的罢，那是《宇宙锋》。我每次演这出戏时，自己也不知不觉为自己的表演、行腔而沉醉，这是在演别的戏时所没有的。我也知道，这戏并不是特别受观众欢迎，有时上座并不好。其他的戏是为观众演出的，唯有这出，是为我自己欣赏的。”你看看，梅兰芳的最“知音”，就是梅兰芳啊。作文之人，守得自信，耐得寂寞，手中这支笔，自然“从不觅知音”。写点文字，就生怕人不知，就汲汲求人知，怕总是免不了一副可怜相吧。有道是“人到无求品自高”，文章亦如是，不求名，不求利，不求知音，自然“品自高”。

《己亥杂诗》中最有名的句子，当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和“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太有名了，人人都会说，也就被说烂说俗了，反不如这一句“词家从不觅知音”，藏在集中，未经人道，戛戛不俗，爽利醒目。今天被我偶然翻到，可称惊艳。哪天有空，倒要把龚自珍这一册诗好好再读一遍呢，说不定还有“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