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壮
大概没有什么比酒更能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了。
旧友重逢,三杯两盏下肚,数年时空分隔产生的疏离感,随着呲溜抿上几口,全都化作一片烟云,酒到深处,往事更是历久弥新,清晰可触。新交初聚,推杯换盏之间,那股辛辣中蕴藏的绵柔,也总能消释心中戒备的坚冰,体味过的人方知其中的韵味悠长,妙不可言。就连朦胧中的男女,也少不得借酒壮胆,以醉掩饰,要不怎么说“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呢。
古往今来,多少不第举子、失意官宦、风流文士,都沉溺杯中不能自拔。他们或独酌,或对饮,把酒言欢、借酒消愁,从大漠苍茫到春闺梦里,从高山之巅到海之天涯,什么七绝圣手、宝马香车,管它是与非、忧和愁,都在嘴里化作诗和故事,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佳句。酒是诗人孕育灵感的温床,饮酒的人未必都能写诗,但那些格律中的神来之笔,又有多少不带着浓浓的酒气?唐朝的文人聚会常常是文酒之会、诗酒之席,诗即是酒,酒即是诗,所谓“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唐诗与酒密不可分,就像我们谈起李白,总少不了那句“斗酒诗百篇”,就连余光中也说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我们今天读唐诗,仿佛还能嗅到诗人们满身的酒气:“斗酒十千恣欢谑”的痛快淋漓,“醉卧沙场君莫笑”的阔大境界,“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放诞狂傲。虽是一派醉酒后的粗野风度,但无一不带着盛世的骄傲与狂放,那股子尽醉方休的意态一下就能让人躁动起来,恨不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过又试想,这些唐人如果只恣意饮酒而不作诗,也不过是一群酒徒、酒鬼而已。
到了宋朝,尚文之风愈发浓烈。文人们写诗作赋、歌舞升平,但酒风已经迥异于唐人,更多了一份情趣与风流蕴含其中。苏东坡说:“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就把闲雅清旷的酒风展现得恰到好处。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苏夫子酒量太差,不能以量取胜,只好在饮酒的境界上做文章了。也有人直白地承认自己酒量不行,但深谙酒意。南宋诗人范成大就在《桂海虞衡志》中说:“余性不能酒,士友之饮少者,莫余若;而能知酒者,亦莫余若也……”翻译过来就是,我天生不胜酒力,朋友中比我不能喝的没有几个,但要论比我会喝酒的,也没有几个。瞧,得意之形跃然纸上。
要说酒到酣处,就得既有量,又有意境,最好的感觉就是微醺,飘飘然欲随风而上,蒙蒙兮似雾中看花。此刻仿佛心中有歌,旋律在脑子里回转着,你会觉得浑身酥麻,面目表情生动,脸上的面具会逐渐变薄至融化,心脑分离,情感和理智在决斗,什么真面假面通通抛诸脑后,就想笑啊,笑啊,一刻不停,然后一遍遍倾诉,一遍遍回忆,从清醒到喝醉,从喝醉再到清醒,就在这来回往复之间找到与此世的和解之道,感觉一颗心好像在活生生的人世飘荡千万里,大有“鲜衣怒马闯江湖之巅”之势。纵使这世上有“鸿门宴”上波谲云诡的酒,有“杯酒释兵权”时无奈的酒,有“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样杀气腾腾的酒,亦敢“会须一饮三百杯”,“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心中花渐开,世间的一切从未如此美好。
少年时醉酒,“乾坤旋转地如天,酣畅淋漓尽狂言”;壮年时醉酒,“琴心剑胆入酒肠,凡尘万念不相妨”;也许到了老年时醉酒,就只能“把酒品蟹赏菊黄之艳”了。想一想,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然杯空过往,都是梦一场,须臾之间,酒醒千年,清风拂面,照面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