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我的老家在山里。山是一部厚厚的情书，书写着天地情，书写着儿女情，书写着薪火相传的父子情母女情，书写着春荣秋枯的草木情。

我爷爷那一辈儿，有兄弟五个，从草根儿到草根儿。到了父辈，兄弟十三个，现在只剩老末一个了。空荡荡的天，密匝匝的地，他们依然跟一棵小草一样，来去无声。伯父伯母，叔叔婶婶，都与草木共眠，与泥沙为伍了。

我时常想起他们，因为他们看着我们长大。按我们当地的习俗，农历十月一要上坟，跟清明节一样重要，而且有“早清明晚十月一”之说。我总不能按时回去，总觉得欠一份情。今年十月我回了老家一趟，许多往事涌上心来，快乐的，痛苦的，可笑的，可悲的，什么也不是的，历历在目。

大伯、三伯、五伯都是二爷的孩子。大伯高个子大胡子，魁梧英俊，名高峰，字云亭，读过四书五经，当过教员，做过国民党军官的家庭教师。要说他满可以有所作为，可只当过保长。也正因为这，算是他的福气，那年代，事做大了，罪就更大。有胆有识可以做事，有胆无识只有坏事。瞻前顾后虽是毛病，也是长处。唯胆大才有妄为，唯狗胆才敢包天。大伯心好不作恶，批斗会上没有人诉他的苦，所以也就少受罪。大伯脾气不好，时常急得脸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大伯说话结巴，但是读书本念戏本从不结巴，而且有声有色。有一年秋天下连阴雨，他念唱《十道本》，让我至今想着褚遂良。那时候全村人都在一个饭场上吃饭，他总爱拿筷子在地上写字，考我们这个字咋念，那个字啥解，讲韩信分油、韩信分家，诵在河之洲，吟西湖六月，讲曹刿论战，换我们小孩子替他盛饭送碗。大伯的毛笔字好，每到过年，方圆几十里的人慕名请他写对联。大伯能喝酒，说是会腋下露酒，三五个不是对手。但在那年头儿，他不敢喝也没酒可喝。只有一次，他送我姐出嫁时，以少胜多，在何家大庄上喝出了高家的威风。大伯的一生让我明白，受天地时事所限，悔怨皆没必要。世有人尽其才之说，其实则往往未必。

三伯跟大伯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一生种地，活到八十五岁。他目不识丁，脾气坦性情和，总是不紧不慢。村上成立剧团，他是老箱管，队里麻烦多，他是老保管，一生不贪不占不欺不诈，生命就像家乡小河里的水，清明潺潺，一直流到无声无息。然而，他留给我的乐观终生受用。三伯会说鲁山八大景，城北有个老琴台，城东有个鲁山坡，姑嫂石看着耿集街。他考我们，一六十三缸，石二八斗糠，一缸装一斗，能装几口缸。他说老汝州唱了八台戏，台子底下没有人，问我们因为啥，后来才知道，八者扒也。我当兵在外，每次回去，三伯总是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那个亲劲儿没法说，我咋能不想他。

五伯于我的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他死得有点儿凄惨，偷吃了生产队里的红薯母，被罚减两顿口粮，饿死了，两口缸对着埋了。同根未必同性，同性未必同命，同命未必同路，然殊途同归，倒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法则。再说说六伯，一辈子牛把式，但他做了一件大事。二哥也是牛把式，他俩一块儿犁地，二哥老是想省劲不犁横头，六伯就用鞭子抽他。二哥高喊，你敢打革命干部？六伯说我就打你，揭不下来。其实，二哥也就是个武装副排长。这事儿成了村里的一大笑料，让弟兄们一笑多少年，笑得可口，笑得开心。

这一次回家，我费了老大劲儿，翻山爬坡，找二母说说话儿，她的坟埋在山沟沟里，哥们听信风水先生，说那地方好，我一看知道了，人迹罕至，只有一个安静。可二母生前是个爱好热闹的人，娘家曾富裕过，因而二母小时候读过书识点字，通情达理，从没跟人红过脸生过气。不像六母，动不动打狗骂鸡，小孩子要是摘她一根黄瓜，拔她一棵葱，那可是撵着骂。二母对小孩们亲，小孩们自然也爱她。她家有个过屋，下雨天都好到这儿，听二母说白蛇青蛇，说红娘祝英台。冬天夜长，她家的大火坑一坐一圈人，说李逵李鬼，说罗成罗松。饿了火坡里烧红薯，吃着听着，物质精神都有，常常半夜才散。二母老来学会信主，六母老来学会烧香，反对也没用。她们一生都是勤苦，可又大多时间缺米少油，能把孩子们拉扯大已实属不容易，责怪什么呢。以往回去，掏给她们几个零花钱，以报对我儿时的呵护，把她们激动得手抖。我知道二母有时还会抽口烟，于是点着一支烟放在祭台上，对她说：孩子回来看您啦，您要是地下有知，让小草摇一摇。四周静得瘆人，两分钟过去了，烟直直地上升，小草一动不动。

我知道自己荒唐，人死魂飞魄散，什么也没有了。不死的只有后人的纪念，这纪念是传承，是良心，是兴旺，国如此家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