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我想跟你说点什么，一直都想，想了快一个月了，一个词儿也没有想出来。面对一个从宇宙超炫中飞落而来托生为人的婴儿，世间最好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勉强说点啥吧？我发现那些纯真有趣的话早已被安徒生、泰戈尔、普希金、宫崎骏、丰子恺，还有无数老祖母说完说尽了……忽然发现，在你面前我一贫如洗！

还是跟你说说家族往事吧，趁着老家那些村名地名庄稼名还在，品类繁多的树木鸟儿还在。可是，你这生在量子时代的小人儿，我说：“嘎啦嘎啦——”你会知道那是大雁的叫声吗？你会看见又高又蓝的天空里，大雁年年摆出“一”字阵和“人”字阵南来北往吗？我说：“吧唧吧唧——”你会听见有一双小脚丫被雨点追着跑，跑过草窝、路沟、田埂，一路跑一路喊：“风来了，雨来了，老鳖背着鼓来了……”我说：“四月八，打楝花，打罢楝花耩芝麻。”即便有一天你知道了四月是农历的四月，也闻见了香气浓郁的苦楝花，可你不会知道它们抓住长长的野风不松手的模样，不会知道树底下那群农家孩子抓子儿、站方、丢花捻儿的天真快乐。当然了，你更不会知道耩芝麻的耧就是“咣当咣当耩大麦，谷子公式秫都下来”的木制玩具。有本事的人才能摇动它，耩出遍地斑斓的图案。耧腿上的铁铧是从前的从前传下来的，有一天你会在博物馆里看见它，可那时多少凄凄惨惨和轰轰烈烈都哑巴了，无数故事连缀成历史，你的小手能扯得动光阴里的丝丝穰穰吗？这丝丝穰穰里不只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好东西，还有前心塌后腔的饿，还有“见青剜青，不剜猴屁股猫眼睛”的吃，还有旌旗如云黎民如蚁……

我的话真多，太啰唆，人老了都这样。但至少我还知道，六十年沧海桑田，万物已苍茫。隔着浩浩荡荡的苍茫，这边是我，那边是你。你出生的地方叫北京，钓鱼台、玉渊潭、三里屯、军博、国家图书馆，都在你的童车旁。你再也不用“吧唧吧唧”拖泥带水拾麦捡豆芽儿，也不用蹚过流冰的小河去上学。你再也不会认识随季节变换色彩的岗坡丘陵、丘陵间乱流的溪水、溪水下的白沙、白沙上游动黑着脊背的小鱼儿。你来的时候，它们一样一样消失了。尽管我用文字为你收藏着，可文字终究收藏不了它们的原汁原味儿。

想起在海军医院，我把你抱在怀里，不知为什么你的身子一下子缩紧，无形地拒斥吓得我赶紧松手。是我不再纯净的气场吓到了你，还是冥冥中另有缘由？从医院里出来，我就去了玉渊潭，不是去看荷花，而是去踩点儿，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带你一起来。不经意撞见了那些荷花，粉、黄、白，纷纷扬扬，盛大到让我惊奇。风成片地吹过来，吹来成片的笑语。不是人的笑语，是花的笑语。那情景太好太美，我早先怎么不知道呢？是饥饿中人只想着肥胖的藕，忘记了莲叶的无穷碧和莲花的别样红吗……

筱筱啊，我知道，隔代人最好的爱，是心牵念而口不言；隔代人最大的亲，是隔山隔水的默默守望。奶奶能做到吗？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