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早前讲课的时候,我总是偏于私己的经验,将语言限制在交流及表达的表层范围之内。教学相长,渐行渐明白,语言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差不多可以称之为生命的另一种版本,它的作用大着呢!
我们为什么记不住两三岁之前的事儿?那是因为生命初始,人还不曾掉进现成的语言模子,无序的思维天马行空,或光或色,斑斓流溢,无限开放。多年前就有医学家证明:人在濒死状态下,所有被语言屏蔽的记忆就会如同快放的电影飞速呈现。
想想也是,自从学会说话,语言就全方位控制了我们的思想和情绪。即便是在梦中,人也难以逃脱语言的魔法。佛家道家的参禅打坐,以及近年兴起的冥想和瑜伽,都有超越语言,进入与八方万有一体流荡的功效……反观当今红尘市井话语滔滔,泥沙俱下不算什么,应该警觉的是语言的沙化与毒化对世道人心的侵蚀,时有发生的语言暴力事件,就是语言操控人的情绪,将人心当作龙卷风中的浮草随意搅动的结果。
语言对于人的思想能力、判断能力、审美能力有着潜在的修正和匡扶作用,就像河床对于河水的塑造。激流可以冲决高山峡谷夺路而下,但高山峡谷也造就了河流的千回百转。当一个人选择用什么样的语言思想和言说的时候,你就已经被它框定了。从这一点上讲,语言对于人的心理健康和精神清洁至关重要。就拿小学生作文来说,如果从小就将一颗充满想象力的心灵拘泥在应试模式里,修剪了再修剪,这不但是对人的想象力的剥夺,更是对人的思想能力和审美能力的毁害。就以高考为例:面对一道作文题,就像一个裁缝面对设计师的图纸。无论棉、毛、丝、麻,只要有料,就有选择和发挥的空间,若是内存不足,必然捉襟见肘。更可悲,一个孩子如果打小就不能说心里话,成人之后,又怎么企望他会讲诚信、能担当,独立思考,成其为人?
语言伴随人的一生,一个人所使用的语言,不但与他的职业和家庭密切相关,更与他的人生理想、道德操守密切相关。因为语言决定着一个人认知水平的高下和内在视域的大小。在当今大兴国学的潮流里,不少学者下气力注释汉字,这是让文字回归本初意义的好事。我想说的是,在解析汉字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结构成因的同时,不要忘了古人评诗论文时说过的两句话:一句是“可意会不可言传”。另一句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我的浅见,语言对于人心的浸润和拓展,就在这“不可言传”和“尽得风流”里。具体到一个词,比如“襟系”,当你说出和写出这两个字时,你的心思就会不由自主地牵起万里江山或是千古人事,其间藏蕴无际无涯。再比如“翱翔”,一经说出或写出,心灵的羽翼瞬时便掠过了万水千山。一个推敲的“敲”,弯起手指轻轻一叩,溅起了清亮的月光,弹响了幽远的暗夜。一个“捏”字,无论草梗、绣花针还是心上人的一根青丝,那种印痕在食指与拇指间的感觉,百般千样,回味无穷……
要把握文字本初的鲜活与灵动,触摸到它有血有肉的指与掌,只有读与写。也可以说,对于现代人,这两个字就是人生动车行稳走远不可或缺的轨道。读书,读好书;记笔记,不间断地记。这好习惯与文学创作无关。文字本质上是生命扎根现实不断成长的根系。记录、沉淀、提炼、升华,这个过程就是生命的进化过程。尽管我们已经进入了魔幻帝国般的网络时代,以光速在宽带上闪烁飘移的,依然是语言:汉、英、法、德、俄、斯拉夫、阿拉伯等语系,奏鸣着各民族不同的历史乐章,再加上神一样的变奏——数码和符号,随时都有无名区域被点亮!但万变不离其宗,它们都是人类的语言。毫不夸张地说:语言是人类生存的另一种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应当像敬畏生命一样敬畏语言,这一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