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秀

小黄是去年暮春走的，走得出人意料，走得揪人心肠，那种伤痛和牵念至今在心里抹之不去。

小黄是朋友留给我的。朋友要出外做生意，就把小黄托付给我。我感动于朋友的信任，就把它带回家里。那时它两个月大，浑身金黄，毛光发亮，只有面部略显浅白，温顺可爱。

几日相处下来，小黄的懂事和机灵非常讨人喜爱。怎奈我事务繁忙，难有闲暇，只好终日把它锁在家里。每临分手，它似乎很懂我，热情地别过后就乖顺地止步。当我回来的时候，它总是活泼而亲昵地缠着我，像久别的亲人。晚上我伏案写作，它就默默地卧在我身旁相伴，那是一份久违的温暖。

小黄是寂寞和孤独的，我感到对它亏欠太多。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圈养在狭小的空间里，我担心它自然天性受拘不利于成长，就想到把它送给母亲收养。

母亲在老宅院里过日子，自从父亲离开后，一个人很落寞。小黄到母亲身边，也许会给老人带去几分热闹和乐趣。

初到新家，小黄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亲情的至近，以乖巧和机灵的性情，很快讨得老人欢喜。

一段时间后我回去看望母亲，小黄依然认得我。我刚进院门，小黄好一阵亲热，轻轻咬住我的裤管一个劲地拉扯。母亲说，它让你坐凳子呢。我随着小黄在当院的木凳上坐下来，小黄果然松开，满意地蹲在我面前示好。

小黄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四个月后，个头已近成年。

每次回家，总能听到母亲对小黄的夸赞——小黄从不偷嘴，哪怕是煮熟的肉，放在当院的石桌上，不给它吃，它绝不会偷吃一口。遇到自家鸡或邻家的小猫前来偷袭，守在一旁的小黄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驱赶，毫不留情。只要它在，伺机偷腥的鸡猫别想近前半步；家里来了邻居或客人，只要母亲欢喜相迎，小黄就不言不语地跟在身后，样子也欢快。若是未经母亲同意，哪个敢执意进入家宅，小黄就会腾身跃起，直扑上去；邻居到母亲那里借东西，或是母亲赠予别人物品，一定要当着小黄的面亲自交给，否则是拿不走的；无论在家里或大街上，别人与母亲开玩笑，可以言辞嬉闹，但千万不能动手，如若撕扯拉拽，跟随一旁的小黄蹭的一声就会蹿上去，双爪扒肩，双目怒视，口吐寒气，直逼咽喉。只待母亲唤它止住，它才肯作罢。

小黄出事，纯属意外。

麦梢黄的时候，小黄随母亲到田里转悠。回来时走到村口，小黄遇到同村伙伴，亲密地“交谈”起来。母亲在路旁与邻居王叔说话，王叔要给母亲几根刚摘下来的黄瓜，母亲执意不要，王叔让得也实在，拉住母亲非给不可。就在这个瞬间，大路那边的小黄看见了这个场面，它似乎感到自己失职，本能地奋身冲过来。就在这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呼啸而过，小黄倒在血泊中……

三轮车从小黄腹部碾轧而过。母亲抱着小黄泪水纷落，车主手足无措，一旁说道：“我赔些钱吧。”那一刻母亲情绪明显失控，大声呵斥：“我不要你的钱，你赔我小黄。”车主轻声说：“已经这样了，不就是一条狗嘛。”这句话显然更加刺痛母亲，她声音变得嘶哑起来：“你开那么快抢死啊，俺家小黄比你命都值钱！”

小黄被母亲送到镇上的兽医站，医生诊治一番，还是摇了头——内脏已经轧坏，只能维持几天，怕是保不住了。

母亲把小黄带回家，悉心照料。我赶回去的时候，看到母亲守在小黄身旁哭泣，小黄也在无声地潸然流泪。

小黄四肢疼痛，抖动不止，腹部不停地往外渗血。母亲日夜陪伴着它，一刻不离，为它拭泪、擦血、喂药、饮奶水。

几天后，小黄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它滴水不进，气息微弱，很快眼皮也抬不起来了。

熬过几天，母亲的伤心与疲惫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那一夜躺下就熟睡不醒。第二天起来，小黄却突然不见了，这可急坏了母亲，她急忙出门寻找。母亲沿着地上长长的拖印，最终在村边的路沟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小黄。

母亲艰难地抱起浑身发软的小黄，边哭边怨责：“你咋能这样呢？我不会丢弃你，我伺候你，你不能这样……”

小黄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

我以为，小黄选择逃离，是无法忍受疼痛的折磨，想尽快了断生命，寻求一种解脱。

小黄开始进食了，母亲喜极而泣。

又熬过三天，小黄似乎病情好转，神情也见了起色。

可谁也没想到，小黄再次离奇失踪了。那天母亲起来不见了小黄，顿时精神崩溃。她清楚地记得，院门是紧锁的，小黄怎么就不见了呢？

母亲发疯地四处寻找，终是没有找到。我接到母亲哽咽的电话，匆忙赶回去，陪母亲又去找了几遭，还是无果。我知道母亲与小黄感情至深，一时难以放下，只得反复安慰母亲。

对于小黄的失踪，我终难释然。待我看了院里的痕迹，心突就翻腾地疼痛起来。院墙的顶端和紧挨院墙的树杈上，留有小黄的皮毛。我心里明白了，小黄坚持饮食，为的是养足逃离的力气。在夜深人静母亲熟睡之际，它挣扎着爬上树，爬过院墙，朝着它要去的地方，艰难地爬行，爬行……它不愿成为主人的负担，不愿成为家庭的累赘。逃离，终结生命，才是最好的报答。那一刻，我的双眼湿润了。我无法感知小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忍受多大的剧痛去完成一个如此高尚的夙愿。

母亲没有放弃寻找。半个月后，在离村子两公里的干涸池塘里，母亲发现了小黄。小黄蜷缩着，依稀能看到痛苦的痕迹，浑身已有腐臭的味道。母亲痛心不已，匆忙回家，拿来铁锨，一锨一锨地培土，将小黄深深掩埋。

后来我去看过几次小黄。那里埋藏着一个可爱的生命，存放着一份真诚的大爱，令人怀念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