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散文集《青春期》的责编是个大美女,对文本和插图的要求不是一般的唯美。用在前勒口的作者像,不但要近照,还得生动活泼有精神,我传了几张都没过关。平日里马马虎虎照镜子,自我感觉还不曾“老态龙钟”,可人在单反镜头前一晃,岂止是斑驳陆离!迎来送往数十年,尊卑荣辱都是这张脸,过日子免不了推拉伸挡,烟熏火燎,久经冲刷,这张脸早已是丘壑纵横,分不清哪里是自心的阴暗,何处是岁月的留痕……
于是,听从编辑的安排,化妆,鼓足勇气去影楼。听话地套上旗袍,描眉画眼,平生第一次,花钱买罪受,提腿伸脖子地各种摆。好不容易拍完了,匆匆忙忙逃回家,不由心里嘀咕:这把年纪了,又是腮红又是口红,活脱老妖精一枚,印到书上还是我吗?思来想去,还不如请朋友拍个素面朝天的好。朋友选一家咖啡馆,谈笑风生,拍了无数张,这下子心里踏实了。
人或多或少,都自恋,我也难以免俗,更何况对这张脸的不自信,青春年少就开始了。小姑娘时代也爱照镜子,唇红齿白眉目清楚,免不了沾沾自喜。不幸的是,有一次去赶集,迎面过来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细白的脖颈,细白的脸,瓷娃娃却顶着一头苞谷缨子,还自来卷儿。身边的女伴指着她大呼小叫:你看你看,这个小妮儿长得多像你!那时候的审美标准和现在不一样,先不说一头黄毛儿不招人喜欢,她那张豆包脸实在不经打量: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一双眯眯眼,一动一动活像小蝌蚪,咋看咋难看。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嫌弃自己的长相,一直嫌弃到年过半百。两年前有一天,我把这件往事当笑话说给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她闻言很为我抱屈:你头发这么黑,眼睛这么亮,人家一说你就不自信了,你说你傻不傻?傻不傻都无所谓了,青春一去不复返,时光不会倒流。其实自认相貌丑陋,反倒消解了害怕年华老去的悲情,焉能说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且说这时光是把杀猪刀,男人女人都无可逃。不久前,我在省城邂逅了青春年少时仰慕过的偶像。只见他远远地迎面走来,叫着我的名字:“令敏,你是令敏吧?这么沧桑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位弓腰驼背牙稀发少的老汉,好半天想不起来他是哪路神仙。听他说起往事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穿着讲究的老人家,就是那个曾经在小县城里“电”倒三个剧团女主角的汉剧小生!三十年岁月流逝,他那张曾经迷死人的脸岂止河川纵横,还被拿捏出时隐时现的狰狞与猥琐,不错,就是狰狞与猥琐!我猜不出是什么样的日子把他塑造成这般模样,昔日逼人的英气荡然无存……
“日月如梭催人老,当年的少将也胡须飘。”戏词里的浩叹无人幸免。再俊美的容颜,再横溢的才华,也挡不住时光摧折。诗人叶芝那首《当你老了》有名句:“……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但是不要忘了,这恰恰是写在美人韶华盛极时。
老了就是老了,该撒手时就撒手,这才是真潇洒。既然不是玛格丽特·杜拉,就不要奢望有人会对你说:“我爱年轻时候的你,但是,我更爱你现在备受岁月摧残的斑驳面容。”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脚下没有高枝可站,腰里又没有硬通货来挺,趁早不要奢想谁会有耐心细细认读你的精神容颜!常识是,顺应造化,不与容貌的衰朽抗争,更不和内在的枯萎较劲。出过力的席子边儿卷了,面儿花了,收起来洗洗涮涮,自珍自爱吧,一任它自在舒卷,这才是安贫乐贱不惧老的人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