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齐白石的润格和画作一样出名。他的润格是他的前辈吴昌硕先生写的，润格便出师有名。这是以前画家的一贯做法，而不是现在找一帮托儿，哄抬润格。所以，齐白石一贯理直气壮地说：“卖画不讲交情，君子知耻，请照润格出钱。”

1927年5月的一天，有人来买画，指定题目，要齐白石画一幅发财图。当然，是照润格出钱的；而且，按照润格，指定题目，是需另加钱的。

齐白石以画花草虫鱼出名，“发财”这样时髦而又抽象题意的画，他还是真未遇见。于是，齐白石和买家有了下面的对话，非常有趣。

齐白石先问买家：发财门路很多，该怎么个画法？买家说：你随便画。齐白石便说：画一个赵元帅如何？买家立刻回答：非也。

这第一个回合的问答，是对于赵元帅的否定。我们知道，赵元帅指的是赵公明，是传统的财神爷。赵公明曾为周文王负责围猎事物有功，被封为大夫；到了明清，由于资本主义的萌芽，才发掘出了赵公明做木材生意发了财之后乐善好施这一方面的功德，被封为财神。对于赵元帅的否定，等于对于神祇的否定；也就是说，发财不必迷信于神，或者说，发财不必靠神仙指路。

第二个回合。齐白石问：那么画印玺衣冠之类如何？买家又答：非也。所谓印玺衣冠，当然指的是走官道发财，这是从古至今发财的一条屡试不爽的捷径。然而，当官就不要想发财，买家对于这条发财之道的否定，可能也觉得这不是一条发财的正经之路。

第三个回合。齐白石问：那么画刀枪绳索之类如何？买家还是给予否定：非也。所谓刀枪绳索，当然指的是走非法发财的黑道，除了明目张胆的抢劫，还有坑蒙拐骗假冒伪劣的奸商之类。这应该也是自古至今都存在的发财之路。买家对其否定，应该基于良知和道义。

最后一个回合，问答颠倒，改买家发问，他对齐白石说：画一个算盘如何？齐白石答：善哉。对于这个主意的肯定，齐白石自己有这样的解释：“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乃仁具耳。”然后，齐白石一挥而就，画了一个算盘。

这四个回合真是有意思，简直就像现在的电视小品，有起伏，有悬念，有心理战，有潜台词。对于这幅发财图，齐白石和这位买家，各自心里都早有既定目标。买家肯定是来之前就成竹在胸，却引而不发。齐白石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却也避而不谈，投石问路，三试其意，揣摩买家的意图。

发财是人之所盼，并没有错误。错误是前三个回合中的否定物，即对神的顶礼膜拜以及昧心黑心，借黑道或白道发财。然而，这三条发财之道，至今仍被不少人顶礼膜拜——真的要感慨齐白石当年画的这幅算盘发财图了。上述齐白石的那个解释，不知是当时对买画的人说的，还是事后自己的思悟；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他所说发财之“仁”，还是值得今天警醒的。具有这种仁心，才会发财发得心安理得。所谓仁，是中国传统文化尊崇的道义，亦即不要发那些不义之财。不义之财，无论是黑道白道，都逃脱不掉最后的危险。那便是道义的惩罚，神仙也帮不了你。

齐白石很珍惜这幅画，客人买画走后，他立刻又重画一幅，自己藏于箧底，并书写了关于上述委婉有致四个回合的长篇题款，占了整个画面一半以上。齐白石一辈子画虫鱼草木无数。放翁诗云：“细考虫鱼笺尔雅，广收草木续离骚。”其实，白石老人的这幅算盘，比那些虫鱼草木更能够“笺尔雅”“续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