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徐徐

那时乡下根本没澡堂，人们冬天洗澡，都会在冰冷的土坯房子里，放上一个澡盆，朝里面倒入一脸盆热水，便开始脱衣洗了。由于天气寒冷，土坯房又四处漏风，热水很快便会凉去。

小时候我身体消瘦，特怕冷，在寒冷的冬日里要光着身子坐在“露天”的澡盆里洗澡，我很是抵触，半个月才愿勉强洗一次，因此，常有人对我开玩笑说：“你身上都快长虱子了！”

大约在我5岁时，为了我洗澡的事，父亲专门去了一次县城，买回一顶粉红色的洗澡帐。这种洗澡帐用塑料薄膜做成，像不透气的蚊帐一般，能将整个澡盆罩在里面，可减慢热量散失的速度。那顶洗澡帐，应该是方圆几十里所有村子的第一顶。有了它，我不再像以前那般抵触洗澡了。

但很快，我发现洗澡帐也有不足，因为脱了衣服进去和光着身子出来时，依然会很冷。于是，父亲便帮我在洗澡帐内脱衣服，洗好后在里面穿上，这样我就不冷了。

可父亲会冷。为了节省热水，我和父亲是共用一盆水来洗的。两人脱掉衣服后，父亲先把我放到澡盆，抹香皂搓污垢，然后他用我洗过的水来洗。有了洗澡帐后，洗澡时帐内的壁上会形成一层薄薄的冷水雾，身体贴在上面会很凉。每次洗澡，父亲就有意将自己裸露的身体贴在上面，以撑挡开，这样我就不会碰到冷水雾了。

虽然父亲也想搓快些，但那时我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又怕搓得太大力会伤着我的嫩皮肤，因此只能慢慢地搓，洗好再帮我把衣服穿上，然后送出去。

等他做完这一切后，洗澡帐内的那盆热水已基本不热了，父亲只能就着这些水匆匆给自己洗。

后来，我在省城落户，有一年冬天，父亲来看我，我便带他去了一个室内大浴场，让他好好泡一个澡。一进到明亮暖和、蓄满了热水的浴池里，父亲有些惊讶地说：“这要烧掉多少捆柴，才能把这么一大池水烧热呀。”

我扶着70多岁的父亲，下到池子中，父亲感动地说：“真舒服，享儿子的福了。”我给他搓背，却发现父亲的背上根根筋骨赫然鼓凸在外，让我不忍心使劲去搓。父亲真的老了，我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悲凉，同时眼前浮现起儿时他给我搓澡的情形。于是，我说：“爸，我们慢慢洗，再也不用担心水会凉掉了。”

父亲转过脸，会意地朝我点了点头：“不怕，不怕了。我还从没洗过这么清闲、舒服的澡。”

洗好后，我领着父亲坐下，帮他擦干身上的水，然后将衣服一件件递过去，时不时地帮他抬一下胳膊，挪一下腿，捋一捋衣角。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只是我跟父亲互换了一个角色——他成了小孩，我成了大人。以前洗澡时父亲帮我，现在轮到我帮他了。

从浴场出来，父亲显得很高兴。我说，你要是愿意来跟我们住，我每周带你来洗澡，父亲却说：“家里还有好多牲口和田地要照料，等我老到干不动了，再来你这儿泡澡。”自那次回去后，父亲便再没来我这儿了，也没能再泡一回澡，直至去世。

在我们尚未成年时，父母总会无怨无悔地帮扶着我们，做出很多的牺牲。等我们长大了，有能力回报并总想带着他们去体验一下美好的生活时，却发现，上天不一定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哪怕简单到多去几次澡堂，不慌不忙地给他搓一回不担心水会凉掉的“热水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