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红果

忽然想起故乡烧火做饭的土灶台。

灶台，像农人一样出身卑微。十几块黄土做成的土坯，靠着黄土泥的黏合，一坯一坯垒成或方或圆的形状，灶台便诞生了。灶台卧在灶火的一角，历年经月，烟熏火燎，虽土里土气，憨实朴拙，却默默相伴岁月，哺育春秋，养人养家。

灶台有嘴，吃的是柴草；灶台有腹，乃灶膛，红红的火焰热烈地舔舐黑黑的锅底，灶火内氤氲温和；灶壁熏得乌黑，锅盖、锅铲、瓜瓢、饭勺无不刻满岁月深深的印痕。烟囱是灶台伸向天空的尾巴，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飘袅袅，经久不散。

灶台，一日三餐不离柴，各种柴草，林林总总，兼容并燃。秋风过林，落下的枯叶；山林中的残枝枯干；沟坡中的杂草木枝；麦秸秆、玉米秆和豆秆，还有玉米茬、高粱茬、黄豆茬、芝麻茬……皆可入灶。深秋寒冬，农事闲暇，农人便上山拾柴。林间的枯叶，耙子搂过，一筐筐挎出山；漫山的蒿草，快镰割过，一捆捆背出山；林中杂木，镰刀斧头砍过，一车车拉出山。日积月累，陈年旧柴，码齐垛好，堆在房前屋后，带来温暖和欢乐。

烧火与做饭，前因后果。火烧得好，饭菜才做得香。煮什么饭，炒什么菜，烧什么柴，要添多少柴，保持多大的火候，都需要经验。柴火添得少，烧着烧着就灭了，添得太多又浪费，火势反倒不旺。怎么烧火，绝非易事，需耐心与技巧。逢年过节，蒸馒头、炖大肉，需劈柴大火；蒸米、煎鸡蛋，需小柴小火；烙馍、炕烧饼，需麦秸、茅草、树叶匀火。一根根、一把把柴草，送入灶膛，或猛烈或温柔，噼噼啪啪，燃起红暖的火焰，让人心生希望与期许。

灶台传承着黄土的厚道，烧制出可口的饭食，一顿饭、一家人，过出和美的烟火日子。单调、孤立、纯粹的大米、玉米糁、红薯、南瓜和萝卜、白菜、芝麻叶，经灶与火的催化，在锅内搭配、融合，变成色香俱佳、酸甜香辣、滋味十足的美食。当炊烟袅袅、锅盖响动、饭香弥漫，那便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诗意而温馨。

灶台是母亲们的舞台，她们一辈子都在灶台边忙碌。每天清晨未亮，母亲们就早早点亮炉火，让炊烟袅袅升起。除了做一家人的饭菜，还要煮猪食，拌鸡食。猪早已听到动静，哼哼拱着圈门，鸡、鸭也伸长脖颈，欢快地叫着。家的早晨，在沸腾声中开始，迎来简单快乐的一天。

多少个日日夜夜，母亲们回到家中，先是摘取头上的头巾，用力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进屋、做饭。她们坐在灶台前，拉着风箱，风箱咕哒咕哒清唱着，吹得灶膛的火呼呼燃着，火光映红她们的脸。夏天，灶膛里柴火熊熊，灶口热浪滚滚，母亲们汗流浃背。冬天，烟囱里灌进呼呼的北风，灶火被浓浓的烟雾弥漫着，常常熏得她们直淌眼泪。年复一年，她们坐在那代人无法解脱的习惯和传统里，坐出一个家庭的温馨，坐大自己的儿女，坐老时光，苍颜白发……

农家的孩子，都是在灶台边上长大的。饥饿的年代，虽说缺米少面，终年的粗茶淡饭，照样能把小肚子吃个溜圆。几根嫩玉米、几根红薯、几头大蒜，片刻便可享受喷香的烧烤。几棵马齿苋、几只野蘑菇，还有几条小鱼、几只螃蟹、几只河蛙，几碗田螺，令人胃口大开，回味无穷。那时的灶台，是唯一能使我们脸上闪过健康光泽的生存之土，给苍白的日子带来一丝生活的色彩。

许多个黄昏，小伙伴们在村北岭上割完草，看夕阳的余晖笼罩下的村庄，看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我们知道炊烟下面的灶台前，是正在忙碌着的母亲。看到每一缕炊烟，我们的心里便充满温暖，回家的脚步也格外有力。

灶台出生民间，承载着农家人的深情厚谊。每逢喜事，灶台垒在院子，左邻右舍蜂拥而至，帮衬着主家做事：刷碗的刷碗、洗菜的洗菜、烧火的烧火、劈柴的劈柴，有条不紊；还有切菜的、剁肉的、调料的、掌勺的，系着围裙，搭着毛巾，围着灶台，炒炸烹煎，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两座大灶台轮番使用，灶膛炉火旺旺，或炖或煮的大铁锅里，汤水翻滚，热气腾腾，肉香扑鼻。整座院子，宾来客往，笑语喧哗，回荡在整个小村的上空。

灶台吃的是柴草，奉出的是美食。善良、勤劳的农人怀有对土灶的感恩与敬畏，总在过年时，灶墙上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旧了又新。特别是春节，母亲们将灶台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烟熏火燎的乌黑；灶上器具、灶前柴草，也总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灶膛里一整天都不熄火，柴火噼啪的燃烧声、锅铲有节奏的翻炒声，成为村庄里最和谐动听的声音。父亲们将盛出的第一碗饭，虔诚仰面高高举起敬天，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家殷实。

久居城市，常常抑制不住对灶台做出的那种味道的怀念。灶台、柴草、烟火、饭菜、人家，这极具画面感的生活场景，每个远离故土的乡人都会铭记。它是生命深处的胎记，是家乡的味道、慈母的味道，更是根植在心底的情愫。

一口灶台，炊烟袅袅，饭菜飘香，曾燃起农家红火的日子。而今，灶台成为一个温暖的词，常常燃起游子炽热的乡愁，总把一颗思乡的心焐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