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枢元

多年前，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曲令敏上辈子或许就是一棵树。她还说过，下辈子还情愿托生为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位作家能够像她这样对树怀着如此深情、与树有着如此通灵的、会心的交往。

在曲令敏先前的几本书中，写树的文字占去大量篇幅。那么多写树的文字纷至沓来，但你丝毫不觉得冗长重复。她的那些写树的文字就像她笔下的这些树的精灵一样，或疏影横斜，或绿云叆叇，或突兀峭拔，或婆娑扶疏，或暗香浮动，或低吟浅唱，总能给人以质朴而又亮丽、自然而又独特的感受。

近年来，女作家又下笔写水，而且已经写得风生水起。先是一部《河之书》，如今又是这部《河之源》。坦白地说，我觉得这部书不像她以前那些飘然如梦的文字，倒像是一部状写平顶山地区风物人情、旧貌新颜的百科全书，笔下的境界被豁然荡开了许多，也质实了许多，增加了史料和社会学价值。

略略翻阅，这部书接续上卷《河之书》，写的依然是平顶山地区的小溪大河，除了沙汝河水系的澧河、甘江河、灰河，还有洪河水系的滚河、淃河等。但在写水的同时，仍然隐隐可以看到“树”的身影：

人类和四季变幻有序的山野大地亲密无间，山是有肩有腿的，水是有说有笑的，草木禾稼是有情有义的。所以，朱砂洞、双头楸、三棵柳，通往白龟山肚子里的石缝、沙河回荡处的深水潭，都会生出无数的精气仙魅。那些大树和白草，被南来北往的风拉扯着、摇动着，和人们一起呼吸吐纳，和山河一起植入人的灵魂。

在一次平常的郊游中，活生生的人与活生生的野鸭或是一只罕见的鹰相遇的瞬间，与几树盛开的苹果花或是被风吹落的秋叶对视的片刻，混沌的心就会澥开明亮的缝隙。一方人烟长久地与一脉独特的溪山河野相呼吸，这溪山河野的气质就会不可抗拒地内化为这方人烟的气质。

山地静静地逶迤着，橡树林和杂木林交替，把四肢伸向原野，伸向那些油菜花盛开或是小麦黄香的平原，伸向鸡鸣狗吠的村落小镇。春天到来时，它们会像少女一样拖着长长的裙摆，飘展出的山花谁也数不清！

循牛角沟溯流而上，一直走到尖山与横山相对的五道沟。众山聚首，沟谷到这里发五道岔，再往里去树、灌、藤缠绕，光光的树枝就已挤挤扛扛，真不知到盛春旺夏会是怎样一种密不透风。几道沟岔隐约可见，周围山水在这里汇聚，难怪干了一冬，牛角沟依然湍流不息，生成大大小小的水潭，衬着石床上青、黑、红、黄、紫的纹路，映着树影和云影，清艳不可方物。

以往，在曲令敏笔下，树，是天地间一种生长着的、歌唱着的存在。树是一种与人的生命、与女作家的生命浑融在一起的心灵存在，一种充盈着诗意的存在。人间由于有了树，有了“自然的树”，树旁、树下的人的生活界便因了这树而与自然界亲和起来。正是有了树，才有了树间的明月、树下的小河、树干上的青霜白露、树梢头的清风白云、树前村头小路上的依依惜别……来生如果真的能够做棵树，做棵这样的树，那真是幸福的、惬意的，令人羡慕的。

若是进一步深思，关于树的境界尚不止于此。

中国民间有句俗话，也是颠扑不破的万世真理：“树有根，水有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难以存活，树与水总是相提并论的。看似一句简短的“三字经”，若是从生态学的学理阐释，其中的学问可就大了！

暑假期间，我走了一趟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在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上，偶尔会出现一片碧玉般的“绿洲”，树木成林，芳草如茵，屋舍俨然，牛羊成群，全是因为这里有了水！令敏的这部书中写道：“掘井植树即为村”，讲的也是水与树、与人的息息相关。一道溪流、一片草木、一个社会，构成一个生机勃勃的生态系统。树之所以要有根，就是为了吸收树木生长不可或缺的水分以及溶解在水里的养分。草木凭依水土生，而水土也是要靠草木来保持养护！如若没有这片绿意葱茏的草木，那泓潺潺的溪水，很快就会干涸在烈日炎炎下的岩石与沙砾中。繁茂的绿洲，正是水源与草木良性互动的结果！马古利斯与洛夫洛克的“盖娅定律”告诉我们，地球上的万物构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水是生命源头，而河水、江水、湖水乃至海水，也要靠草木以及其他植物、生物的养护，才能够成为现下的江河湖海。

树，与水、与人类社会的关系，还远不止此。

早先的民间还有一种古老的说法：水是财帛。周公解梦，梦见了水是要发财的。我自己在潜意识里似乎也相信这种说法，不止一次，夜间梦见了水，第二天就有一笔稿费寄来！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或许与老子的《道德经》有关：“水生万物”，当然也生出了“树”。这在令敏的书中，是生长出许多果树的：

村党支部书记李先岗说，这个村荒坡河滩1800多亩，除了橡树和野生杂木林，还有600亩核桃、400多亩板栗。近年栽种的3000多棵薄皮核桃因为有水浇，开始挂果。两三年后，每棵每年结果都会在2.5公斤左右，小流域治理达标了，经济效益不错。

不过，《道德经》里还讲了更多的辩证法，切不可以利害义。人们一味追求更多的物质财富，必然会伤害天地宇宙间的生态大义。在此前的那篇文章里我就曾经说过：

生态学界不断有噩耗传来，大片大片的森林被工业的剃刀从地球上割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变成了沙漠戈壁。树与水在现代人的心目中都变成了单纯的“资源”，高速开发的结果，“森”变成了“林”，“林”变成了“木”，如果最后一根“木”的“根须”被拔去，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十”，那便是大自然留给人们的最后的一个警戒，一个象征着寂灭的“十字架”！

“江山如此多娇”，怎样的“江山”才是“多娇”？看看关山月、傅抱石的大幅画面就有了答案，那就是“青山绿水”。其中的“青”和“绿”，说的就是树、就是草木。

令敏书中引证清代大才子袁枚的诗：“江山也要伟人扶”，并借题发挥：“江山也要美人扶”。她列举的一些“美人”，是平顶山地区的文化人，诗人、作家、画家、书法家、音乐家。这里，我觉得江山要保持秀美的姿容，首先还是要靠“草木”，“江山要靠草木扶”！

希望自己做一棵“树”的曲令敏，在这部题为《河之源》的书中深情地歌颂了“水”，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是“树”对于“水”的情谊，更是一位女作家对于生命之源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