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蛰居在繁华都市，每天被琐碎庸常纠缠，岁月如握在手中的沙，从指缝间匆匆滑落，转眼已是寒冬。此时此刻，躲在温暖如春的斗室里，享受着空调制造出来的惬意，追忆着流年里的冬日时光，我感到一股铺天盖地的寒流从我生活的村庄席卷而来，漫过一切，满目萧瑟。尽管彼时的旧光阴穿过悠长的时空隧道已经严重磨损甚至支离破碎，但吹在耳畔的凛冽的风、透过全身的彻骨的寒依旧鲜活如初，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屋檐下经久不化的冰凌，一抬脚就能迈入那个让人瑟瑟发抖冰窖般的教室。

童年的记忆中，乡村学校的教室破旧不堪，从门缝或窗户里灌进来的风像刀子一样，生硬地割着学生们冻得乌紫的脸。教室里没有生火取暖，老师进班上课头一件事就是先让大家跺脚，扑扑通通的闷响伴着飞扬的尘土弥漫在教室上空。接下来，老师吩咐的第二件事是搓手，两个手掌对搓，用劲要大，速度要快，于是教室里又响起了刺刺啦啦的搓手声，一直搓得手心发热才开始上课。

滴水成冰的冬天，学生们的手脚经常冻得不听使唤，有时候连握笔写字都变得异常困难。于是，有些头脑灵活的同学从家中找来一个废弃不用的搪瓷茶缸，两侧各钻一个小孔穿上铁丝，从家里的煤火炉里弄几小块烧红的煤块放进去，做成一个简易的“小火炉”，然后提到教室里烤手用，就像随身携带的“暖手宝”。羡慕之余，大家纷纷效仿，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材料，一番叮叮当当过后，一个个材质各异的“暖手宝”做成了。家里没有破旧茶缸的，就找来盛油漆的小桶或者铁皮的罐头盒凑合。孩子们费尽心思做成的小火炉带到学校后，老师们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提醒别烧着了衣服。毕竟，有了一个个小火炉散发出的微弱热气，多多少少也驱散了一些教室里的冰冷。上课时，大家规规矩矩地把小火炉放在各自脚旁，写一会儿作业手有些僵硬了，就凑到火前烤烤，接着再写。小火炉里的燃料不尽是煤块，有时也烧木柴，先在里面点着几张废纸或者干草干树叶，等燃烧充分了再把碎木块放进去。男孩子性子急，碎木块放早了，冒起浓浓的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为了让火旺起来，憋足了劲朝里面吹气，扬起的烟灰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后来有位同学想出一个妙招，用手掂着小火炉上的铁丝，抡圆胳膊铆足劲一圈圈甩得呼呼作响，火借风势，木块很快就燃着了。后来这一生火方法被同学们广泛使用，屡试不爽。同学们彼此间都很友善，谁的小火炉意外熄灭了，便有人上前帮忙引火或者共用一个。那些粗鄙简陋的自制“暖手宝”，烘烤着乡村孩童冻僵的手脚，也温暖着每个人求知的梦想，照亮了从乡间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小时候，我的手一到冬季就皴裂，裂开的口子像小孩的嘴，钻心地疼。那时候农村的大人小孩连秋衣秋裤都没钱买，更何况可有可无的手套呢？感到冻手了，就把双手凑到火上烤烤，或者插到棉袄的袖筒里取暖。受条件所限，幼时的我整个冬天都不洗澡，一星期也难得用热水正儿八经洗上一次手，懒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过去乡间压根就没有澡堂，连热水和暖水瓶都是奢侈物件。正所谓“掏钱难买黎明觉”，每天早上我总是赖在热被窝里不想爬出来，直到母亲做好了饭连喊数遍才极不情愿地穿衣起床，从水缸里舀两瓢凉水倒进盆里，胡乱扒拉几下脸，慌里慌张吃完饭就上学去了。冰冷的水刺痛着肌肤，每次洗手我都像猴子蘸蒜，敷衍应付草草完事，久而久之，手上的老灰摞新灰，积攒多了就结成了痂，风一刮便满是裂口，手一握就往外渗血。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闲下来的母亲把搪瓷盆放到煤火上温一盆热水，端到我面前。母亲蹲在地上，把我的一双黑手按到水盆里，随即我的手又像触电一般缩了回来。母亲有点恼火，狠狠地瞪了一眼，我便不再反抗，任凭母亲用泛黄的肥皂在我皴裂的双手上来回擦拭。手终于洗净了，盆里的水也黑了。母亲起身从罐头瓶里倒出几粒楝籽，把我的手背手心涂了个遍，顿时一种滑腻和温润在心间荡漾开来。

在那个年代，乡间没有手霜之类的护肤品。深秋时节，村民把楝树上熟透的楝籽打下来，用罐头瓶储存起来，作为冬天的护肤用品。光洁的楝籽白嫩中透着微黄，薄薄的一层皮下面是滑腻的果肉，抹在手上散发出一种臭臭的怪味。很长一段时间，我宁愿手上裂着口子渗着血，也不喜欢让楝籽浓郁的臭味留存在我的身上，除非在母亲的逼迫之下才会就范。整个漫长的冬天，几乎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母亲都会采取热水浸泡和楝籽抹手相结合的办法治疗我那双皴裂的小手。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些个氤氲着热气的夜晚以及那股令我作呕的楝籽气味。那些人生片段充盈着家的温馨和母爱的温暖，滋润着梦境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