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生于贫困的乡野,人还没有筐大的时候,就挎着巨大的草筐跟随大人走进田垄,磕磕绊绊地剜菜、割草、拾柴、摘豆儿、拾麦、拾棉花。那年月,愁吃愁穿的日子窟窿八下的,到手的东西还不曾暖热就没了,再大的筐,除了装穷,又能装什么呢?没承想,这些经历后来被我写成文字,反倒真的成了留存下来的好东西。
文字,原来也是收集人生的篮筐。这话有点俗,但确实是句大实话。
我说的篮筐,不单是指文学。人,即使活得再卑微,也是一棵独特的生物。每个人的生命都可以成为一种历史图谱,哪怕留在家族的编年册里,后世子孙看了,也是稀奇珍贵的吧。比如那些失传和即将失传的手艺——木工铁匠、手编针织、酿造烧染、喊山喝牛,家族代代相传的,一代才人独有的,无一不灯笼一样烛照着人类生活的历史,几乎所有的馨香甜软都在里面了。谁若能在慌里慌张的浮世采下它们,那他就算是个真正的富人了。
当然,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
我认识一个天资聪颖的女孩子,20岁学业有成的海归,小小年纪就成为名校讲师,偏生是一个爱吃梢头果的人,辞职,创业,短短不到两年,专业与事业大成,没到30岁就成了国际知名人物。初时困扰重重,她在百般纠结中静下心来,潜游于自己与他人的心灵深处,写成一本书,业内业外都说好。我也说好,因为那是一种能让人一块一块掰碎了咽下去的书,是文学之外醒神又养心的读物。可是,随着事业日渐顺遂,她在匆忙中丢下了收藏的“篮筐”,不再动笔。我知道好为人师是最惹人生厌的恶习,可还是忍不住为她散落在岁月里的慧思妙想感到惋惜。
有位生于1939年的水利专家,在工地上一口气走10公里都不觉得累。他的标志性“外挂”是随身携带的蓝布兜儿,除了一应工具,最重要的是一个记事本,那是他的百宝囊。你和他一起在工地上走,看到一切都正常,他却能感知哪个管道接口处少留了两厘米、三厘米,检查出来的数据竟然分毫不差。就这样日积月累,他密密麻麻记了8本工作日记。那不仅是他的私人技术档案,更是他独特的生命轨迹。
文字的篮筐能捕捉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在急速旋流的现代都市,人们的心灵挡不住被七事八事撕扯得变薄变形,我们能不能为自己编一个文字的篮筐,让身体尽可能长久地年轻,让灵魂有一个栖息的归所?换种说法,就是借助生活中那些清亮明媚的点滴,借助那些疼痛边角上悄然绽放的野蔷薇和三叶草,随手为自己插一个花篮,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