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忠彦

我们这些出生在农家的子弟，儿时记忆最深的当属那些劳动的镜头。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知道劳动场面诱人，岂知劳动者的艰辛！后来身骨长成，加入了劳动的大军，亲身体验到了劳动者的辛苦，才倍感到劳动者的伟大。草长莺飞，岁月飞逝，劳动的镜头在我脑海里日渐模糊，劳动者的哨音逐渐隐匿。而那镌刻在劳动者身上的印记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清晰，叫你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劳动者，他的印记刻在双腿上。父亲三岁丧父，跟着奶奶度日。十岁上他就开始了沉重的体力劳动。先是到二里外的深山沟里挑水。父亲身骨瘦小，和那对大木桶一般高。奶奶含着眼泪，把钩担钩儿绞起来，勾起木桶，把担子放在了父亲孱弱的肩上。父亲像个大人似的用双手郑重地扶着钩担，然后昂头挺胸跟着大人们走了。两只大木桶悠悠地晃，奶奶的心也悠悠地颤。奶奶不放心，拧着三寸金莲站在山巅上，望着挑水返程的父亲。两只木桶时而撞在石头上，时而撞在树木上，清水溅起了串串的水花。上坡时，父亲前后的木桶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走的。父亲汗流浃背，一双小腿儿哆哆嗦嗦地打战……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更是一个生活的强者，面对生活的重压，永不弯腰。他忍着膝关节的疼痛，咬牙学犁地、耙地、打麦、扬场、撒种，十三岁上已出脱成了一个出色的庄稼汉。过早的劳累，伤其筋骨，给父亲的双腿上刻下了明显的印记。那是两条青筋暴起的腿，像无数条蚯蚓，疙疙瘩瘩地伏在他的腿肚上，更像无数座默默无语的小山峦，绵延起伏地密布在他的双腿上。这就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印记，那印记虽然是刻在腿上，却像一串串闪光的星辰，密布在劳动者智慧的天空，更像一座丰碑上无言的碑文镌刻在劳动者高昂的头颅上。由于积劳成疾，一遇到刮风或阴雨天，父亲腿肚上的青筋疙瘩一颤一颤地跳，疼得父亲抽筋似的难受。

父亲是五十二岁那年的秋天突然病倒在墒沟里的。入秋，父亲的肝区就疼痛难忍。但为了秋收安麦，父亲忍痛不停地劳作。挑粪、背豆、犁地，直到这一天，父亲终于倒在了散发着新翻泥土馨香的墒沟里，手里的鞭子扔出了老远。一头相濡以沫的耕牛扭过头来，伸长舌头舔着父亲青筋隆起的腿肚。在秋阳的照耀下，父亲腿肚上疙疙瘩瘩的青筋，像大地母亲拢起的无数座峰峦……父亲去了，带着五十二载的风尘，带着一个劳动者的印记，融进了这无语的土地。

母亲的印记雕刻在她的手腕上。母亲是家乡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巧女。她会剪裁、缝纫、织布、剪花、绣花……在繁重农活的间隙里，母亲的一双巧手编织着农家五彩缤纷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姊妹几个尚小，全靠父母二人挣工分，工分少，季季吃不到口粮标准。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开始熬夜织布换工分。夜闻机杼声，多少个夜晚，在一盏孤灯的陪伴下，母亲脚蹬手舞，梭子穿飞，织布机有节奏地吟唱着，奏出了一曲我童年安详的安眠曲。母亲常常通宵达旦地织布。瞌睡了，就伏在织布机上打个盹儿，然后继续织布。

真正发现母亲手腕上劳动的印记，是一个盛夏的中午。那时我已上了小学四年级，中午从池塘溜回家里取馍吃，发现母亲伏在织布机上睡着了。梭子掉在地上。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去捡起梭子往机上放。没想到母亲醒了，她伸出右手接梭子时，我发现了她手腕上鼓起了一个橡子般大小的疙瘩。我说：“娘，那是什么？”“筋疙瘩。”“咋得的，疼吗？”“劳累所得嘛，无碍大事。农夫百作谁不留个印记？”

母亲说着就又哐咚哐咚地织起布来。那时候，没有一点医学知识的我，不知道母亲患的是间鞘囊肿，这种病是过度的劳累，伤其筋骨，阻其血脉流通所致的。

勤劳和苦干是平民的天性。若干年后，我“背叛”了土地，做了一名“爬格子”的文人。伏案劳作，感触颇多：父辈们在田野里耕作，我在“方格田”里耕耘，虽然方式不同，但我知道只有勤劳和苦干才能有所收获。我在一家行政机关干了八年的文秘，由于做着“文学梦”，在完成繁重的公文写作任务的情况下，“贼心不死”，接着弄文学。笔不停地在纸上舞蹈，我的手脖处也鼓起一个玉米粒大小的疙瘩。像母亲一样我也患了间鞘囊肿。一个“爬格子”的普通劳动者，终于也烙上了劳动者的印记。

胎儿的印记，爹娘可以赋予；弟子的印记师傅可以赐予；而劳动者的印记，只有劳动才能获得。付出的劳动愈多，获得的印记愈显眼；留的汗水愈多，印记就愈清晰。高官、贤达、富翁，因权力、地位、金钱而尊贵；平头百姓因勤劳、苦干、清纯而尊贵。劳动创造了世界，只有不懈劳动着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人。

我庆幸——今生有此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