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峰

每年正月老家都要唱戏。到了二月初五，有庙会。每逢这天，方圆十里的善男信女都络绎不绝地前来进香，扭秧歌，唱大戏，好一番热闹。

村里唱的多是曲剧，剧团也不是正规的剧团，由大队购置一些锣、鼓及戏服等，由二三十个男女组成。那时的剧团成员也没有报酬，一场戏唱下来，顶多给点粮票、布票的，但人们却很热情，乐此不疲，唱得聚精会神，演得有板有眼。

老张在队里德高望重被推举为剧团团长。在头年的腊月，老张就挨门挨户喊叫剧组人员，“排戏啦，排戏啦”张罗着排戏。在大队部的门前有块空地，那就是排戏的场地。常唱的剧目也不过是《打金枝》《李连贵卖水》《桃花庵》《武松杀嫂》等传统剧目。在老张的带动下，演员们在寒风劲吼的空地上，咿咿呀呀地排开了戏。

一切准备就绪，年后初三就要开戏，这一唱就唱过了正月十六。

开戏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喜欢往舞台挤。舞台很高，但我们可以顺着四周的柱子爬上去。上到台上，我们最怕见到黑子。黑子是专门撵台的，四十多岁，黑且凶。一旦见有小孩上台，他就跑过来，一把抱起小孩，一边用巴掌使劲打着屁股，一边作着扔下台的样子，直吓得小孩哇哇乱哭。黑子嘴里嚷着：“还敢不敢上台了？”

撵罢了台，清罢了场，演员们在隔着帘子的后台紧张地化妆。前面的锣鼓声先响起，这被称作“前奏”。印象最深的是老安头，一把曲胡拉得炉火纯青。老安头当时五十多岁，浓黑的眉毛很长。他拉起弦子来灵活的指头在弦子上不停翻飞，双目紧闭，摇头晃脑，如痴自醉，脚下还不停地抖动，和着弦曲节奏。敲边鼓的叫赵四爷，一条腿有些跛，敲起边鼓来双手交替如雨点般迅捷，又响又脆。那时的我们还看不懂戏，但能从戏中人物的脸谱看出好人坏人，知道唱白脸的是奸臣，红脸的是忠臣，花脸的是丑角。许多戏的情节也不大记得，但有几件“戏事”却记忆犹新。

记得有次唱《秦英征西》，在演到秦英将被赦免重罪派往西征时，皇上唱完，该秦英唱时，饰演秦英的武宗却突然忘词了，干张着嘴不知唱啥好。弦子响了一遍又一遍，台上台下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只见武宗在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搓手，头上也冒出了汗。饰演皇上的顺子小声催促：“唱呀，唱呀，快唱呀。”这一催不大紧，越催越急，越催越想不起来，武宗就有些冒火，回敬了一句：“催啥催啊？你以为你真是皇上？我记不得戏词了，你能咋着我？”谁知这话经扩音器传了出去，台下立马炸开了锅。老张见状，急忙拿起剧本，躲到幕后，一字一句地悄悄提醒武宗戏词：“小秦英我谢吾王皇恩浩荡，领圣命我赴征西路上……”这才终于算解了围，将整场戏凑合演完。

剧团里有个唱花旦的女演员叫翠花，人长得水灵。与翠花搭档唱主角的李超心生倾慕之情，而另一个演配角的“官差、衙役”的大成也暗恋翠花，看到李超常在翠花面前大献殷勤，就心生嫉妒。这天，唱的戏是《铡美案》，李超在戏中饰演包拯，大成饰演包拯的第一护卫王朝。当“包拯”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出场后，环顾四周，声音洪亮地长喝一声：“升——堂”。搁在往日，只要听到“升堂”，衙役等一干人会立马鱼贯而出，分站大人两边，齐呼“威——武”，声势骇人。但在今日，“包拯”连呼几声“升堂”，连个人影也没出来，李超心里那个急呀。李超遂明白可能是大成捣的鬼，这时，台下口哨声、尖叫声伴之而来。李超见状，灵机一动说了一句对白：“本官后院起火，须本官前去处理，隔日升堂，现在退堂”，转身，拂袖，步入后台。后来，李超才知道原来真是大成使的坏，他事先给演衙役的一帮人每人送了一盒“大前门”香烟，让他们在该出场的时候故意不出场，让李超在台上丢丑、难堪。

李超又气又恨，心里暗暗决定伺机报复。机会终于来了。后来唱《武松打虎》，刚好李超演武松，大成演老虎。当“武松”摇摇晃晃行走时，突然发现“猛虎”挡道，遂眼前一亮，紧握双拳扑向前去，将“猛虎”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在众目睽睽之下，饰演“猛虎”的大成还不能反抗，任凭鼻青脸肿却也无可奈何。台下的观众看得真切，拍手齐呼：“武松真打虎啊！”

后来，剧团解散。再后来，大成与李超也老了。

有一天终于碰面了，李超揣了一瓶老酒叫大成坐在了一起，红着脸说出了心里话：“你说咱俩当年多么可笑，都乡里乡亲的，何必呢？”“一杯消千愁，一杯解恩怨”。

“好，喝！”两个满杯脆脆地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