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他是我的小学老师。

一副老式黑框眼镜，左边眼镜框与镜腿联结处缠了一块胶布，依稀是白色。对襟棉袄外面罩着一件他儿子淘汰下来的旧西服，短而肥的裤子，裤管随着寒风在抖，脚下是一双黄胶鞋。

当他八字脚横站在教室的门槛上，扫一眼课堂时，同学们马上就安静下来。大家齐声喊过老师好，他便郑重地点点头。他左手拿着自制的粉笔盒，右手持一根去了皮的杨木棍，以当教鞭用。教案没有，他根本不用。

大家都叫他党老师或老党。我以为他姓党，后来听说他姓蓝，大名蓝之和，和八仙过海的蓝采和差一个字儿。为什么叫老党？因为他的口头语是“俺是党的人”。

党老师的课讲得呱呱叫，新来的老师得听他几堂课才能上岗，县里也常组织老师来观摩。课上他眉飞色舞，口吐莲花，可一下课，他便成了闷葫芦。那年他评上了省里的劳模，记者采访他，记者和他都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到了最后他憋出一句“俺是党的人”。记者灵机一动，以此为题写了一篇报道，当然资料都是打听来的。从此，老党这称呼就铁定在他身上了。

党老师的袖子上总有一股子浓烈的油墨味。我年幼调皮，常在桌下偷看连环画，党老师走路没声，但很少抓到我，就是因为我闻味而动。他天天晚上刻印纸，然后用那台咯咯响的油印机为我们印题集。课堂上，他边发题集边悄悄地说：“这跟买的题集没差啥，要买得多少钱啊。”一副占了便宜的得意样儿。当想到党老师半夜伏在桌上刻印纸时，我心里不是滋味。

党老师一激动也爱说“俺是党的人”。当地酒厂厂长的儿子在家打爹骂娘，却被党老师教育得服服帖帖，还考上了高中。厂长两口子给党老师送箱酒，党老师死活不要，两口子一着急要下跪。党老师突然磕磕巴巴地喊出来：“俺，俺可是党的人哪。”到底还是没要。

比照现在动则几套房子、几辆车的人来说，我们总觉得党老师活得有点亏。有一年回家，我向父亲问起党老师，父亲说：“村西有座废弃土地庙知道吧？现在党老师可是成土地爷了。”我问：“怎么讲？”父亲说：“每个周末，党老师都在那儿免费开班讲课，四里八乡的学生都跑来听，那个热闹劲儿，跟庙会似的。”

两行热泪涌出眼眶。党老师，你是我永远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