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
我终于写到楷书了。我用了“终于”这个词,有点江山收了的意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才写到楷书。也像人到中年,客途听雨,满怀愁肠,少年嫩绿没有了,一把辛酸无人说了,猛一回头,看到临摹的一篇楷书,下笔便到乌丝栏,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波涛翻滚。
少年听雨歌楼上,最是新意。祖父让父亲临欧体、柳体、褚体……父亲说厌烦极了。但父亲把临的柳公权《玄秘塔碑》赠给我,那笔墨之间全是柳公权,可他说并未怎么练过。作品是悟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上天赠予的禀赋占到七成甚至更多,这一切皆是上天美意。就像我那么喜欢楷书——方方正正的中国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间真意。
如果是少年,会喜欢行书、草书、篆书、行草……那多辽阔多帅气多跌宕,形式多变,不拘泥。而楷书,容不得半点虚幻,每一笔都要你交代得一清二楚,。九宫格是有形的尺度,心中是无形的尺度,像穿了尺寸正好的衣服,规矩地端坐在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楷书,在早年有被人讨厌的一本正经。
颜真卿说一切从楷书始。那唱了一辈子武戏的盖叫天亦说,要唱戏,先练好基本功。基本功,在书法中就是楷书。
楷书,多似一个端丽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永远不动声色、不苟言笑。如果在古代,楷书就是一袭长衫的男子,一个人吹笙、饮茶、听落花,仿佛一切都是多余的。他用生活修心——外圆内方,和中国哲学相辅相成。如果你的心还浮躁还喧嚣,你一定嫌楷书太正统、太拘泥、太形式、太一是一二是二了,怎么可以这样端丽得一本正经呢?甚至生出了反感,太有规矩的事物总让人想逃离。
人到中年,重新写楷书。一笔下去,简直要泪落如雨。那看似老实的一横一竖,那看似方圆正统的楷书,实在退去了自有的锋芒——它的所有诱人之处恰恰在于以退为进,恰恰在于低调、隐忍,恰恰在于不虚张声势。
写好楷书的人,心必是静笃的——山川俱美,凌厉之势收了,一撇一捺全是日常了。楷书是家中常煲的小米粥,是没有放味精、鸡精炖的高汤,是老把式瓦罐长时间煲出的汤。不事张扬,却在相处久了之后让人一生念念不忘,紧要之处,动容泣下。
开始练书法,先临柳公权,笔锋硬气,像利剑;又临欧阳修,如此苗条,间架结构,疏朗俊逸,太俊了倒不真实;再临颜真卿,力透纸背的飒飒风骨,背后有凛凛凉气;又临褚遂良,暗合我的审美意味,不张扬却又张扬,朴素之间又自有妖娆……这中间的千山万水,便是人生的来来去去吧。
日子是楷书的,容不得乱写乱画。年轻时大概是草书,更甚是狂草;中年后是楷书,看似法度严密,实则有张有弛。楷书是枕边人、身上衣,不动声色地相处,面无表情地相爱。山高水远里,全是人间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