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甲午鹰城中秋无月，时久旱逢甘，兼南水北调，丹水碧流，有作》

小雨连绵夜未晴，西湖澄碧岸初平。只缘地域三秋旱，瞭却天公一段情。月色虽无魂有魄，花香自有状无形。植得丹桂千千树，倒挂飞流落太清。

前些天，侯红光写了一首答友人中秋问询的律诗，惜同窗之谊，抄予我共赏。因游踪匆匆，未及细读，直觉有一种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得。归来案前，品味再三，看似平实的字句里，自有一种清气流荡，非有心人，难得解其真意。

就我的浅见，诗是品的，不是读的。如果用刷微信的读法，不但错失流荡其间的诗意与情致，就连字面的意思也错会了。比如“瞭却天公一段情”中的“瞭”字，打眼一看，非把它当成白字挑差错不可。瞭，同了，有典为证。

“小雨连绵夜未晴，西湖澄碧岸初平。只缘地域三秋旱，瞭却天公一段情。”首联与颔联平平道来，应与题目一体看。久旱逢甘霖，人的心情仿若连绵不断的好雨一样，跳脱在林野大地上，喜悦就像被雨水燃亮的树木禾稼，挂满橙、红、黄、紫、白的各色籽粒和果实。久旱有多旱？“63年来最严重，河南多地供水告急。”鹰城人的大水缸白龟山水库，水量降至死库容以下。白龟山又名白龟湖、平西湖，即诗中的“西湖”。“岸初平”，其中有雨水也有丹江水，十四个汉字，浓缩密集的信息，有时间的骀荡，更有空间的腾挪。

“月色虽无魂有魄，花香自有状无形。”颈联中的“魂”，原意泛指一切事物的精灵。比如花魂，树魂，诗魂等。在这里，是浩浩清辉，化而为雨烟清湿，浸润着久旱的大地，缓解了无数盼雨人的焦渴。“魄”，月亮的代称。如唐王维《秋夜曲》中的“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宋李朴《中秋》：“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元吴昌龄《张天师》第四折：“俺本是广寒宫冰魂素魄，怎比那阎浮世浊骨凡胎。”这个魄字，被历代文人仕子赋予了清白纯净的美好喻意。从字面看，这个中秋虽不是皓月当空，依然让诗人感受到了清辉万里山河空明的澄澈意境。下句“花香自有状无形”，且进一步拓展了诗中喻意。参照今人楹联“东风有形写春水”句，风是动的，当然可以将形态幻化为清波白浪，变换成浮荡的柳枝、啸傲的山林。香却是静的，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借助清风明月，自然生成无限形态。这里的“状”，是形状的状，也是状物的状。宋人林逋《山园小梅》中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见梅字而形神皆出。侯诗反过来以无形写有形，花，因心明而香，因气清而香。这香是树，是花，也是人，更是人间一切明净而美好的事物。它们在诗人心中清晰呈现：魂兮？魄兮？诗人曰：“花无形却有香，月无影却有雨。”

“植得丹桂千千树，倒挂飞流落太清。”写中秋，不能没有桂花。这桂花是人间的，也是天上的。

先说天上，唐《酉阳杂俎》有记：“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千载以上，祖先就这样把桂树种进了月宫。毛泽东《蝶恋花》中“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即源出于此。桂花，作为高洁人格的象征，被代代传颂。李清照在《临轩桂》中写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再说人间，浅层理解，应为湖边湿地上的桂树，中秋时节，正是繁花缀枝的日子，清香悠远，沁人心脾。往深里解读，意指时风清冽，一扫昏浊，诗人因之情怀大开。太清，本意是天道、天空。《鹖冠子·度万》：“唯圣人能正其音，调其声，故其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这个中秋虽无月，在诗人的守望里，却是天地一碧，四海澄澈，心中欣悦，油然涌起。“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借刘禹锡的诗句作注脚，结句十四字放情写意，真可谓神来之笔。

自古而今，寻章摘句为诗而诗者众多，即便名家，也不乏泛泛之作。最难得侯红光这首诗却不失字简白而意象宏丽，词清灵而喻意深远。句句心生，才思丰盈，深读浅读，都让人耳目一新。

与诗人交谈，听他细说诗的由来，印证生平际遇的种种幽微，方知世间无论怎样的滚滚与滔滔，终难遮一颗明白的心和一双瞭望的眼。往最浅里说，一个人若是在风霜满面的红尘中浸渍经年，仍对写诗填词怀有不倦的喜爱，当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持守吧。